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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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山河(三)
在任何公開場合,
皇帝周圍都會有兩個門下吏:左史記事,右史記言,
隨侍禁中。
二人記錄下來的起居注歸太史令封存,
或用來修史,或用來警醒人君,是絕密之件,
平時非御用不能啟。
朱晏亭想要拿到出事那日的起居注。
此事太過敏感,曹舒是中官內臣,即便和她一向走得近也不敢冒險向他打探。
局勢不明朗,
宮中的眼線一條也不能動,
免得弄巧成拙。
正躊躇之時,
忽想到了一個人——光祿大夫顧眄。
這是王韞素的夫婿,在平燕王之亂以后加官進爵,官至光祿大夫、給事中,可以行走禁中。
此人出身高貴,父親是五大夫、前武威將軍,家族很早就發(fā)跡了。至少從明面上,半點也和皇后牽扯不上。
但朱晏亭見慣人情冷暖,
知道現(xiàn)在自己落入困局,對昔日好友指望不大,
只是死馬當活馬醫(yī)。
沒想到王韞素不但很快命人送來了顧眄弄到的一張寫在布帛上的起居注謄抄本,
還送了一匣子珠寶首飾。托信稱: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希望殿下一定要珍重玉體。這些都是她從章華帶來的嫁妝,不像宮廷里的珠寶都有銘文,使起來不便。希望她無論如何也要平安誕下皇子,
以圖后效。
朱晏亭打開看了都有些吃驚,
王韞素出嫁時最引以為傲的嫁妝九股春朝玉燕釵都送來了。
展開那日的起居注,
一言一行都載在內。
日昳時,上幸上林苑獅苑渭陽臺行在所,恒王齊漸、護軍將軍趙睿、羽林軍中郎將劉鳳之、太中大夫鄭思危隨侍。
黃昏時,中常侍曹舒詣行在所,上更衣。
人定時,詣桂宮。
從中常侍曹舒詣行在所,到人定時這期間“更衣”的三個時辰,就是遇刺之時。
按照朝露館太醫(yī)的口徑,曹舒那時候去送的口信便是她可能小產(chǎn)。從那之后,就是齊凌不愿意讓起居郎跟隨的私時,極有可能立即輕車簡從來昭臺宮了。
嫌疑直指向她。
唯有她能控制皇帝來的時間,判斷他情急,輕車簡從,便可精準在昭臺宮附近,實施刺殺。
那件事過去兩天了,齊凌傷情未知,仍舊沒有大肆的查,是否當真顧忌,查出來是她?
朱晏亭閉了閉眼,親手將謄文燒了,下了移宮的詔令。
……
少府對皇后的態(tài)度感到奇怪,一日前還堅持上書不肯移宮,忽然態(tài)度急轉彎,非但不再抗拒,反催起少府來。
少府雖上下一頭霧水,但皇命在前,后命在后,不敢耽誤,很快將移宮的日子定了。
當日,清晨天還未亮,皇后已在昭臺宮嚴妝以待。
前來假節(jié)迎接的是太仆、右將軍、錄尚書事的謝誼和護軍將軍、駙馬都尉趙睿,規(guī)格之高可迎御駕。
謝誼十分客氣,在朱晏亭對著代表御駕親迎的節(jié)旄行過禮后,自己向朱晏亭行了揖禮�!肮в屎蟮钕禄貙m�!�
趙睿也隨他行禮。
朱晏亭一一回了話,對趙睿說:“恭喜將軍�!�
趙睿垂頭深揖:“末將感沐皇恩,戰(zhàn)兢惶恐,唯效死以報。”
趙睿在平諸王這幾年屢屢獲晉封,執(zhí)掌禁軍,如今定親同昌長公主,作了駙馬都尉,真正當了王家“自己人”,正是春風得意時。
對比當初戰(zhàn)功在他之上的李弈,如今已是一無所有、袍澤離散、生死懸于一線的階下囚,實有云泥之別。
趙睿自忖自己著實顯眼了些,因此對朱晏亭格外尊敬殷勤,唯恐露出一點驕氣,招人刺心,奉迎不迭。
鳳輦沒有走昭臺宮過昆明臺到建章宮再入未央宮這條熟悉的道路,而是繞道桂宮,到了皇帝居住的“禁中”。
桂宮、未央、長樂三宮緊緊挨連,宮殿群極其龐大,各殿相對獨立,如座座孤島聳峙,依靠道道飛橋廊道相連。
桂宮宮臺軒閣飛檐疊著飛檐、樓影鍍著樓影;刀戟甲士刺棱棱、白森森,看得久了,恍然生出些這些會像幢幢門扉一樣合攏、密雨一樣的箭矢會朝人飛來的錯覺。
恰這日,腹中孩兒偏與她為難,制造些不厲害、又不容忽視的疼。
仿佛還未出生,已經(jīng)知道前途未卜,危機四伏。
至雍門時,朱晏亭下令駐輦。
新任的中宮仆叩拜檢視時,見她額上已起一層密汗,融了脂膩香粉。
朱晏亭閉著眼睛,面白如紙,只吩咐了三個字:“侍妝奩�!�
捧著妝奩進來的是椒房殿新晉的女御長,斑白的發(fā)一絲不茍的挽著,先用白絹擦拭汗水,再撲上粉英遮掩汗?jié)n。
數(shù)十人在雍門下,周遭卻十分安靜。
日光明晃晃流瀉,燥熱讓人希望有一點聲音,哪怕是風聲和蟬噪也好。
女御長整罷了儀容,沒有立即退下,而是低眉順眼微笑道:“當年,奴婢在長亭殿做事,還被抬舉給章華長公主梳過一次頭,長公主的頭發(fā)也和殿下一般濃密,緞子一樣�!�
朱晏亭且驚且疑看了她一眼,這批替換的宮人一定會讓齊凌過目定奪,竟還能用到長亭殿的老人……她從這細微處又覺出了一絲安排者的溫情,蒼白面色稍得緩慰。
命鸞刀啟盒,賞賜給她一只寸許、足一斤的金蟬。
鳳輦并沒有直接去未央宮,而是轉道入桂宮,停明光殿,近禁中。
御前的女官來將朱晏亭扶下輦,沒有引到正殿,也沒去燕居側殿,而是繞側闕登級而上,最終停在了一處高臺上。
衛(wèi)士戒備極嚴,周遭幾乎達到了幾步一哨、十步一巡的程度。
臺上四面視野開闊,繁復逶迤的復道天街、疊次的重檐廡殿如浩瀚海上堆擁的粼粼波浪。長風浩吹,當中立著蕭蕭肅肅的一道身影,遠看衣袍被風卷散,她心里一提,走近了見脊背挺著,依稀舊精神,心才稍稍放下。
行禮問安后,她抬起眼,看見齊凌雙目也正望著她,一如往日,全無異常。
風滿高臺,朱晏亭有千言萬語想訴,卻像都被掠過耳梢的呼呼長風帶走了。
“你來�!饼R凌對她招了招手。
她便似受到蠱惑般的,孤身走了過去。
高臺有仞百尺,其下刀戟之光凜凜的泛著寒白,是一座良木錦繡堆起來的懸崖峭壁,她輕輕巧巧立在軒畔,身體還沒有怎么顯懷,像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落下去。
齊凌輕輕抓住了她在衣袖下的手,察覺那只手冰冷,手心里有汗,似懼似疑的猛蜷了一下。
他輕輕一嘆:“皇后懼高?”
朱晏亭閉了閉眼:“高臺多悲風�!�
齊凌問:“朕一直有個疑問,書里寫,楚有九嶷山,覆有云夢澤,茫茫不見日。有人說,一息臺能遠觀云夢澤,吹納九嶷云氣。章華的一息臺究竟有多高?”
他聲音溫溫和和的,像無數(shù)次說慣了家常,這般娓娓耳側,莫名讓人心定下來。
朱晏亭此時才察覺,他的手早已被風吹涼了,與她手指相纏,淺淺接在袖口,她不愿放開。
提起一息臺,她側了側頭,陷入對故鄉(xiāng)的回憶中,跳得極烈的胸口稍得平復,風也不再絞喉,呼吸逐漸順暢了。
“很高,像天梯一樣,太陽會從丹鸞臺的屋檐上升起,月亮從階梯下沉下去。我小時候像真的站在丹鸞臺頂上抓到過星辰�!敝礻掏っ嫔细∑鹞⑿�,想起那是一個夏日黃昏,她抓到一道星辰亮光,又叫又跳,喚侍女讓母親一定要來,小心翼翼捧起來攤開手,不過是一只飛散的流螢。
“后來,妾十五歲離開了丹鸞臺,一直到長大十八歲才得以再回去看一眼,卻發(fā)現(xiàn)它才十幾丈高,不過是三重樓疊在一起。后來妾入了宮,又發(fā)現(xiàn)它還不如龍首山的天階一半高,和椒房殿比起來,都如山岳和砂礫了。”朱晏亭不無失落的道:“可能是我那時候小,看哪里都很大、很高。我長高了罷?”
齊凌含笑聽她說完,忽抬起手作勢要拍她腦袋,停在華勝葳蕤的額發(fā)畔。
冰涼的袖口拂在面上,朱晏亭先發(fā)覺自己像小姑娘一樣紅了面容,才看到自己簪的橫斜參差的鳳尾簪將他風中卷纏的衣袍劃破、勾了絲。
她忙抬起頭伸手去解。
齊凌的氣息就在她耳邊,忽然問:“朕如果早點上稟父皇,迎你作太子妃,你會不會過得好些?”
那根鳳尾簪做得極其精致,明明是金子雕鑄的,卻不知彎了多少曲絲、折轉了多少遍,綢絲絞入其中,越理越散,越鉆越深,剪不斷,理還亂。
她的指節(jié)也像要被纏進去,心間一陣的顫。
“我若是太子妃,會坐視舅舅夷平我的母族嗎?”
齊凌笑著打趣了一句:“以你的性子,恐怕又要來一出‘竊符救趙’……唉,你……”
“我竊不到符的。”朱晏亭認真道:“你會賜死我,否則你的太子之位也不保,這就是為什么舅舅不讓我早早的嫁給你�!�
齊凌聽得心中一寒,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恨透了朱晏亭這一絲浸透入骨的清醒,卻也幾乎發(fā)瘋的執(zhí)迷著她的這點清醒。
穿破這些錦繡堆疊的權欲、聲色犬馬的愉悅、世人共迷共做的華麗慘淡迷夢。她從未脫出其中,卻過早的清醒過來,從幽淵之底望著他。
因著那點將她裝點得孤高矜貴的清醒。在這一瞬間,他終于釋懷,問出了那句話。
“是你做的嗎?”
*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這里有疫情病例,媒體就很苦逼,這時間好忙,久等了。有個好消息跟大家分享一下,《最近江湖有點蘇》馬上就要出版了,由于出版社要求,改名叫《浪跡江湖》,里面有6000字的番外《錢塘江潮》。
好想看見自己的字被紙張印出來啊,好謝謝一直支持我的大家。抽20人分20000晉江幣,評論本章可抽,周六開獎,謝謝你們!感謝在202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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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山河(四)
朱晏亭曾經(jīng)在丹鸞臺上聽她的老師說過先朝的一件舊事。
時厲帝景澤元年,
登基不久,有星孛于大角。
中書令預言“不出三年,
國有大喪�!�
厲帝說“皇后與朕對臨天下,
亦足發(fā)塞大喪之變。”
殺其妻梁氏,夷其族。
……
昨晚,移宮前夜,
鸞刀也憂心忡忡找到她,將這個故事舊事重提。
“奴婢還是心慌得不行,眼皮跳了一夜�!�
鸞刀拉著她的手,
蹲在她身前,
仰頭望著她:“殿下,
天象如此,又有詭謠。如今殿下既是陛下最大的敵人,怎能心存僥幸……移宮之事,何不拖上幾日,待局勢明朗再做打算?”
朱晏亭搖搖頭道:“不行,如果龍體有萬一……”一瞬,胸口如被一雙巨手揉過,
生疼從腹下上剖,如電掣過。
身體里都要被攪散了,
她語氣還是像冷水一樣平淡:“到時宮中大變,
太子在桂宮,我在上林苑,又失金印,坐同被廢。任何一個參將都可以封宮殺我,
我將毫無還手之力。”
金印一定是拿不回的。當務之急,
是要迅速把太子接到身邊。
就算不能,
也一定要在后主所居的椒房殿里,在明面上保持六宮有主的局勢,或可一搏。
“這趟回宮,就算是龍?zhí)痘⒀�,也要去闖了�!�
“奴婢從未聽聞過這樣的宮殿,對一國之母反是龍?zhí)痘⒀�。”鸞刀話有憤懣。
“只要陛下在一日,我就不會有事的�!敝礻掏さ溃骸拔疫懷著他的孩子,他不會殺我。怕只怕……”
最怕,齊凌已經(jīng)不在了,或者是已經(jīng)不能掌控局勢了。
再英明專權的皇帝,一旦躺在病床上,所有的壞事都會相繼發(fā)生。
人性會逐漸顯山露水,一切都會慢慢脫離掌控,所有人都會開始圖謀自己的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