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他汗水淋漓之中投出的眼神鋒利而兇狠。
此前李弈已連挫數(shù)人,還能與皇帝手足相抵、難解難分,孰高孰低其實眾人心中已見分曉。
事實上,
只是喜好此道的齊凌能和刀山火海中拼殺出來的悍將角抵到如此場面已實屬不易。
朱晏亭只看一眼就知曉,
齊凌輕易的選擇下場和臣子角抵實非明智之舉。
而今眾目睽睽之下,
已成騎虎之勢。
若她開口讓李弈戰(zhàn)敗,會大大挫傷君王的尊嚴。
若作壁上觀任由他二人血性上來,必定是皇帝落敗,更是場面難看。
暮云沉沉,她胸悶欲嘔,不由自主將手放在朱紅的欄桿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聲厲喝打破被汗水凝滯的場面:“后將軍!你放肆!”
她冷冰冰蘊含怒意的聲音傳出,
李弈渾身便是一震。
朱晏亭左右顧盼一眼,邁步走下臺階,
左右人匆忙分道,
李弈連忙裹上衣衫下拜。
齊凌雙眉緊蹙,望向朱晏亭來的位置,正欲喝止,見她步移乍至,
眸中又閃過詫異之色。
只見朱晏亭手中握著小黃門銀鮫青珠的佩刀,
蒼白面色偏又在腮上浮一絲帶病色的灼紅,
離他十來尺,遙遙將佩刀指往李弈,張口欲言,左右顧盼了一眼,面上又有些茫然之色。
斗場一陣寂靜。
齊凌慢慢將內(nèi)監(jiān)遞來的衣物披上,又接過凈汗的絹布,只拿在手里,沒有擦。
眼睛靜靜盯著她。
“哐當”一聲,朱晏亭手中的刀落了地,她似才醒過神,匆匆來前。
“陛下,妾失儀�!�
齊凌將發(fā)涼絹布輕輕按在額上突突直跳熱燙處,目光掠過地上的佩刀,聲音又輕又淡。
“這是做什么?”
朱晏亭道:“妾偶然路過,遠觀以為后將軍冒犯陛下,故攜刀而至,若他有絲毫不敬不臣之心,當持此刃為陛下斬之�!�
齊凌冷笑問:“丹鸞臺空有‘一息’之名,王所之制,阿姊竟然沒見過角抵之戲?”
朱晏亭緘默片刻,道:“妾自小身處幽閣,只有耳聞,未曾目見。”
“況諸人環(huán)護,后將軍又豈敢犯上?”
“是妾關(guān)心則亂,擾陛下之興了。”
齊凌看她目沉顏靜、絲毫不亂、應(yīng)答有度,目光卻一點一點,變得越來越黯淡。
“阿姊曾持刀手刃賊人,血濺章華,是有一戰(zhàn)之力。如今要為朕斬了他�!彼朴频膶㈩~上的絹布拿下來,低頭折一下、又折一下,不愿抬眼看她�!罢嫘牡�?”
朱晏亭不料他竟已這般明晰章華的往事,聽他有意諱莫如深、閑談般提起,心里狠狠揪了一下。
她的臉霎時變得比地上落在地上凌亂晃的刀光還要蒼白。
他望著那刀,啟口欲言,眼角余光忽然瞥見朱晏亭投在刀邊地上纖瘦的影子,話到嘴邊一凝,最終只是抿了抿唇。
笑了。
“后將軍勇武,朕所不及,若非皇后打岔,今日該由他摘魁�!�
四下安靜至極,無人敢接話。
“賞金五十斤�!�
說罷,舉步而去。
朱晏亭見他走,立即跟了上去。
宮娥、內(nèi)監(jiān)、小黃門簇擁著,看不見他登臺欲往何處,眾人本有意讓道,想要讓她到齊凌身后去,卻被喝止。
朱晏亭身邊的宮人在身后暗牽她的裙裾袖角,要她慢步緩行,不能走在宮人身后,看著不像話。
她放慢腳步,看著齊凌的儀仗原來越遠,向清涼殿的方向上了曲折廊道,便看不見了。
當夜,朱晏亭請見,皇帝以政務(wù)繁忙為由拒絕。
“真的政務(wù)繁忙?”
曹舒唯唯諾諾:“有個公孫先生,正與陛下夜談�!�
“哪個公孫先生?”
“是太尉為皇上舉薦的,叫公孫行,河東人士,說此人有大才……”
朱晏亭令他退了。
她回椒房殿后,歇到月上樹梢才止暑熱煩悶,將欲解簪睡下,又聽到殿外一陣喧動。
是齊凌來了。
袍袖帶風,急匆匆的,屏退左右,只對她說了一句話。
“三日之內(nèi)答復朕,李弈娶不娶舞陽,朕再決定殺不殺他�!�
朱晏亭容色并不驚訝,沉默良久,方慢慢的“喏”了一聲。
而后眼睛眨也不眨,看著他:“是娶殺,還是不娶殺?”
齊凌不視她目,未啟一字,轉(zhuǎn)身離去。
……
朱晏已經(jīng)很久沒有接到出自李弈的手書了,若要想究竟是多久也記不清,仿佛是從他離開長安不作執(zhí)金吾開始、太子誕生開始、也仿佛是從他聽到老燕王的遺言開始……越來越多的消息是其他人送來的,甚至于李弈還沒有朱恂走動得勤、顯得真誠。
李弈經(jīng)常戍邊,一走就消息杳然,或者兩三句聞于戰(zhàn)報、也或許被齊凌偶然提到幾句。
宴會上他也泯然眾人之間,就連自己生辰送來的禮都不重不輕,顯得不親不疏——倒不如臨淄王送來的明光錦名動天下。
那之后的第三天,堪堪臨近皇帝給出的最后時限,朱晏亭才召見了他。
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庭軒之中,水亭開闊,四野亮敞,還有淮安王后、同昌公主、清淮縣主在旁作陪。
這時候,朱晏亭才能近距打量他一眼。
驚訝于他的形骨如初,除卻面上添了幾道疤痕,一雙一眼見底的雙目,神態(tài)幾乎和他十八歲時一模一樣。
“我母親曾收李將軍為義子,他也是我的兄長。”朱晏亭轉(zhuǎn)頭對淮安王后說:“我是作妹妹的,不該為兄長的婚事操心,可他家中再無旁人,沒有其他人做主了,今日特意叫王后來,就是要托付此事�!�
“殿下請放心�!�
淮安王后再深知不過,暗自點頭,笑問:“李將軍可有哪家心儀的女郎?我倒聽說皇上有指婚阿湄給你的心。”
李弈道:“長公主殿下貴比天人,仙姿佚貌,臣一介白衣出身,草莽之輩,豈敢生出求娶之心�!�
“我也不與你繞彎子了�!被窗餐鹾蟮溃骸拔揖蛦柲阋痪湓�,你究竟愿不愿意娶阿湄?”
朱晏亭望著李弈,將他面上所有表情收入眼底。
他著青碧之衫,直挺而坐,似云澤之松,一張沉默的臉,似乎能斂盡所有風吹起的波瀾。
他跟隨自己的母親,到了章華,再跟隨自己,到了長安。
她從不懷疑李弈的忠誠,一次次保護他,救他的性命,就像保護自己一樣。
他如今年將而立,垂面微笑時神情還有些純真和羞赧。
李弈說:“臣不愿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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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乾坤(十二)
在李弈說出不會娶齊湄的時候,
朱晏亭察覺有人悄悄離席。
淮安王后這個媒人面露尷尬之色,轉(zhuǎn)頭看向她。
朱晏亭不發(fā)一言。
不同于淮安王后的驚訝擔憂,
她仿佛早料到這個后果,
此時的心情十分平靜,像是經(jīng)過連日密雨濃霧,終撥云見日。
宴無好宴,
這話談不成,便沒有再繼續(xù)的必要。
淮安王妃不疼不癢寒暄幾句,便請辭了,
朱晏亭卻還在原地不動,
手中還拿著著一粒才從冰鑒里取出來的葡萄,
望著它出神,指尖冰僵了也沒能察覺。
因皇后說還有兩句話囑咐后將軍,所以李弈也還沒走。
這是從瑯琊以后他們第一次靠近說話,那時地牢陰暗,此刻花滿玉堂。
在中間還橫亙了太多:三年的時光、各自地位的拔升、周遭人的來去、戰(zhàn)爭、還有被老燕王扯開的瘡疤……因此,或許還有猜疑。
許是暑熱,悒悶又涌上來,
她慢慢吃下那粒葡萄,酸楚之味將煩悶稍壓住,
也壓得聲音有些干啞,
終于開口:“將軍為什么就是不肯遵從陛下的意思娶長公主呢?”
此際,皇帝安插的人往宣室殿中報訊,鸞刀便趁機將信不過的人也打發(fā),留出來難得的一隅清靜。
李弈察覺到周遭的變化,
神情微凜,
稍稍前傾身體:“方才不便說。殿下也知道,
此事并非婚事這么簡單,干系太大。如今局勢莫測,暗濤洶涌,誰都在等冒出的那個頭。臣本就鋒芒畢露,再娶了公主,必處炭火之上。倘或有萬一、登高跌重……與其他日連累殿下和太子殿下,不如就禍止臣一人之身。最起碼,如今皇上就算是夷臣的三族……也沒有幾個人�!�
“你這說的什么話?”朱晏亭心底微微一痛:“我難道肯為了我自己的安危權(quán)勢就放棄你?”
李弈道:“殿下不為了自己,難道不想一想太子殿下嗎?”
朱晏亭張口欲立時駁斥,卻久久說不出那個“不”來。
瞬時,周遭安靜得可以聽見冰鑒里冰塊融化掉的叮呤聲。
朱晏亭望著沾染葡萄汁水的指尖,忽然有些想笑。
李弈道:“臣雖然短于政事,不擅與人縱橫謀略,卻累年征戰(zhàn),知道每一戰(zhàn)都需要長年累月耐心等候一個最適合的戰(zhàn)機。而今太子尚幼,虎顧狼視,如陳兵散地,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占,時機遠遠沒有成熟,貿(mào)然輕取,是禍非福,必招災(zāi)殃。”
“臣也和殿下一樣,從不愿廝殺必死之局。善戰(zhàn)者,先知不可為,再謀可為。不可為之戰(zhàn),不如不戰(zhàn)�!�
“臣說的不戰(zhàn),不是要殿下不戰(zhàn),而是此時此刻,臣這一地一城是可以舍棄的;此時此刻,殿下也舍棄得起。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殿下比我更清楚,當下全局就是太子殿下最重要,只要他好好長大,勝局就在殿下這里。接下來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殿下千萬不要失去方寸,切記一切、一切以大局為重。”
他說完,利落起身。
朝后走了兩步,再度下跪,直挺挺叩拜。
朱晏亭聞他字字摧心,面龐漸次泛白,目光隨著他,見其在廊檐遮不住的烈日強光里下拜,臉龐衣衫都模糊得看不清。
臉孔一模糊,仿佛人立時就要走遠一般,這念頭令朱晏亭心里發(fā)慌,驀的立起身來。
李弈對她叩首,向她告別。
朱晏亭怔怔的站著,腦海里念頭紛至迭亂,一時竟不知在想什么。
至他禮罷要起身,她如夢初醒一樣,快步繞過桌案:“將軍,你還想回章華嗎?”
章華兩個字是太遙遠的記憶。李弈聽聞時,神色乍僵,肩頭劇震。
他呼吸如滯,不知如何回答。
朱晏亭目光從他肩頭移開,望向烈日下被曬得流光溢彩的瓦當:“古人曾說富貴不歸故鄉(xiāng),無異于錦衣夜行。世人都笑他愚蠢偏狹,不顧大局�?蛇@點愚念癡念,誰能逃得過呢?現(xiàn)在我當了皇后,可我娘已經(jīng)死了、丞相叔叔也死了、朱恪也死了、就連蘭舒云也死了……你還活著�!�
“我總有一點念頭,總想要有一天,也許你我都老了,不再朝不保夕、不再為人魚肉,與你再回一趟章華。我們那么狼狽像喪家犬一樣逃出來,總要鋪張聲勢好好地走回去�!�
“你難道就不想嗎?”
李弈愕然抬頭,看見朱晏亭站在烈日下,燥熱光華傾落她頂,她卻像被水淋濕了一樣,從指尖到發(fā)簪都在微微顫抖。
她咬著唇,死死盯著他。
倔強面龐將她一瞬從繁雜衣飾之中摘出,帶回到求著他授技的韶齡小姑娘。
李弈忽然感到心肝像是被鈍物摧砸了一樣疼痛:“臣何忍……何忍……”他顫著聲,喉中微哽,言不能盡。
“世上怎么可能只有相聚,沒有別離。臣從前便教過殿下,要狩到獵物,便要去除冗雜之物,心無旁騖、輕裝而上�!�
朱晏亭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的手終于不再顫,在未央宮的數(shù)載令她擅于收斂容色,聲音很快便回復了平靜:“你說的很對,成大事者,能忍人之所不能忍�?烧l又能說得清楚呢?你就能保證你做的選擇是正確的嗎?而不是今年你死,明年我就帶著我兒,到九泉之下去見你?”
她微微冷笑,低聲喃喃道:“我的命在章華就和你綁在一起了。如今之勢,要么一蘆葦渡江、要么一繩上燒死,豈有他哉?”
說罷朝后退了兩步,而后轉(zhuǎn)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