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朱令月一動不動。
“你不去也可以，但是留下，就當(dāng)給孩子備著萬一所用。”
“去吧。”鄭太后說：“鄭無傷是個不成器的小畜生，哀家替他向你賠罪，但孩子無辜，說不準(zhǔn)，他日他能成大器呢？鄭家的兒郎，終要回鄭家的�！�
鄭太后存著一絲私心，如果孩子認(rèn)祖歸宗，朱令月為了她親生兒子的生死，就永遠(yuǎn)不會說出那個秘密。
那個能讓家族瞬間顛覆滅族的秘密。
這是她最后能為鄭家做的事。
……
鄭太后最后見的，是她的兒子，皇帝齊凌。
“老燕王的叛亂，先帝在也不會平得這樣好，皇帝真是從哀家肚里出來的嗎？還是古之圣君又托胎來了罷�！编嵦笮χ�，眉眼彎彎的，眼里泛著淡淡的淚花。
齊凌即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讀好了一本書、寫好一幅字、馴服了一匹馬、射準(zhǔn)了一次箭，母后都會摩挲他頸，笑言頻頻：“我一生之運(yùn)，都用作生個麒麟兒了�！�
他胸中痛楚，卻不知當(dāng)如何言，握著太后枯瘦如竹的手，喚：“母后……”
鄭太后含淚微笑道：“有兒如此，哀家見了先帝，萬事都有交代�？上ОЪ覐膩砀７譁\，臨了還要落下一個終身之憾，不能親眼看見我孫兒誕生了�！�
“母后勿作此言……”
“怕什么呢，人都有這一日的。阿湄的婚事，還要你這個兄長為她決斷，為她選一個貴家子下降，只是德行要佳，可莫要蹈你姑姑的覆轍�！�
“是�！�
“娘知道你心中只有皇后，但你也要廣納姬妾，綿延子嗣，此是國家社稷安寧之本，你不可再任性妄為了�！�
“……好�！�
“你的舅舅們無能，表兄弟又多品行不端，哀家常思，德不配位必有災(zāi)殃，你往后要懲也好，要貶也好，答應(yīng)娘，留他們一條生路，與他們田舍幾間，作田舍翁去也好�！�
太后說到此時，已數(shù)度哽咽，幾乎難以為繼。
“我雖嫁作天子婦，也是鄭氏女，憐我兄弟子侄，沒有全心全意向著皇帝，皇帝怪我嗎？”
齊凌喉中微哽，輕輕道：“不怪�！�
鄭太后閉了閉眼，臉上淌下兩行清淚。
“哀家不該見你，不見則罷�！�
“不見則罷……”
六月十日，鄭太后病逝于長信宮壽陽殿。
國喪，息兵，禁樂，服喪三十日，謚號明恭皇后。
與孝簡皇帝同葬景陵。
……
皇后因身懷六甲，按禮律不參與送葬。
皇帝從景陵回來之后，先來了椒房殿，除了臉色蒼白些，神色如常。
當(dāng)夜朱晏亭午夜驚醒時，見他悄無聲息的背對著自己坐在床沿上，宮娥要遞披風(fēng)過來，被他抬手止住了，一直坐到天色泛白，方起身悄然離去。
第二日，他就回了宣室起居，夜間不再留宿椒房殿。
此時朱晏亭已懷胎九月，將近臨盆，內(nèi)監(jiān)等不敢以余事驚擾。
這日，她反常的傳了曹舒來問話。
“陛下一切好？”
曹舒踟躕片刻，答：“一切如故。”
“一日幾餐？”
“兩餐。”
“飽食？”
“……多剩�！�
“何時入睡？”
“這……雞鳴時�！�
“何時醒？”
“平旦時……”
朱晏亭問：“曹阿公，這就是一切如故么？”
曹舒忙躬身道：“陛下下了旨意，不許驚擾殿下，殿下懷著胎，若有個一二，奴婢萬死難辭其咎�！�
朱晏亭若有所思，默默不語。
曹舒又道：“陛下乍失至親，心中哀慟，這些時日天明才挨一挨床榻，因夜里動靜大，不想打擾殿下，所以不往椒房來，興許過兩日就好了�！�
朱晏亭揮手令他退下。
她安安靜靜的坐著出了一會兒神，起身欲歇中覺，方走到金屏處，又轉(zhuǎn)回腳步。
叫道：“鸞刀�！�
鳳輦行得很慢，很穩(wěn)。
六月，天將雨，烏云蓋殿宇。
朱晏亭扶侍下輦，緩行登殿。
至宣室殿時，直感沉沉一陣窒悶氣息覆頂，宮人皆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喘。
曹舒見了她，驚得魂飛魄散，忙得不知如何好：“殿下？殿下怎么來了？”就要進(jìn)去通傳，被她制止。
一內(nèi)監(jiān)正抱著卷牘往里走，也被朱晏亭攔住。
“陛下急著要。”
“孤與陛下說。”
朱晏亭身體沉重，步伐很慢，且走，且屏退宮人，直至到宮室深處，看到了大案后的一影。
茶煙已冷，香燼消弭，他素服簡冠，低頭執(zhí)筆。
神態(tài)蕭蕭肅肅，走筆沉凝緩滯，大異往日蓬勃飛揚(yáng)之態(tài)。
她站著看了好一會兒，才輕喚：“陛下。”
皇帝聞聲抬頭，怔了怔：“阿姊怎么來了？”
朱晏亭見他面龐消減，為之一怔，道：“妾掛憂陛下�！�
齊凌面色一軟：“阿姊安心，朕無事�！�
朱晏亭緩緩繞至案側(cè)，從他手中奪走了筆：“妾無他愿，只愿陛下飽餐飯，寢安眠。若陛下這也不能，我與腹中孩兒如何安心�！�
齊凌松手任她抽走筆，騰出了臂了，索性就圈過她的腰，小心翼翼不碰到她身前。
“誰又跟阿姊胡亂說話了，近日天氣悶窒，少用了些，也值得他去小題大做�！�
朱晏亭先是望著他一言不發(fā)。
然后忽然展臂摟他頸項，低下頭將下巴擱到他的發(fā)頂：“不是曹阿公說的，是妾自己去問出來的�！�
這是一個異常親昵的動作，溫柔得像洋洋春水蕩下，齊凌被她的動作鬧得渾身一僵。
他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手臂。
但她身上幽香陣陣。
鬢邊頸側(cè)懶綰之發(fā)，絲縷垂落。
這懷抱太柔軟……
齊凌終妥協(xié)一般，慢慢靠她頸側(cè)，聞得溫暖幽甜的香味，緩緩收緊攏抱之臂，也不說話了。
滿殿靜謐。
良久，他喚了聲：“阿姊�！�
朱晏亭輕輕答應(yīng)：“嗯�！�
“朕近日時常夢見少時，牽黃犬，獵得矯兔，后顧見母后，欣欣然驕朕�！�
朱晏亭輕輕撫摸他鬢邊的發(fā)：“陛下思念母親�！�
齊凌忽然深深埋入她懷，手攥住她身后衣袍，用力得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朕往后打了勝仗，可還有還家相告之人？”
朱晏亭見他如此模樣，一顆心如為重掌忽攥忽撫，呼吸放輕，滿懷柔軟：“還有妾身，妾身在，妾會陪著陛下�！�
她脖側(cè)繞溫?zé)嵬孪�，與皇帝安安靜靜的擁抱在一起。
手環(huán)他頸，臂攬他肩。
頰腮輕觸著他額邊。
殿宇那么大，窗外的天地那么大。
而她轉(zhuǎn)頭看見自己擁抱皇帝的影子，微小得像是燭火跳躍的重影。
灰云重重，自無窮廣宇而來，擠壓在一起，終孕育出一場大雨，攜萬均滾雷，潑撒天地之間。
窗外，大雨不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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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長樂（七）
朱晏亭體驗過喪母之痛的痛徹心扉，
才會一時不忍，挺著即將臨盆的身體，
來安慰受了重創(chuàng)的君王。
她還記得她的母親過世的時日，
那是先帝永安十二年的春天，三月，那時她十五歲。
章華滿垂柳，
雨霧滿城。
母親將那些密旨偷偷交給她，對她說，這件事爹爹也不能說。
她溫柔撫她鬢發(fā)，
被病痛折磨的蒼白的臉上掛著奇異的笑容：“吾兒當(dāng)貴為國母，
而有天下，
不要哀泣，逝者不惜……李弈教你騎射的時候，不是同你說過嗎，要舍棄一切，輕裝上陣�！�
朱晏亭哭泣著問她：“母親……國除……那丞相、李郎他們怎么辦啊？”
齊睠沒有回答她。
隨著她的溘然長逝，章華國一夜崩塌，仆役從丹鸞臺逃竄，
朝臣從王宮出來，武庫大敞，
軍隊解散，
敢喧嘩就地砍頭，大隊大隊的人馬來了又去，宣讀各種各樣的文書。
她守在母親靈前那幾日，淚水像永遠(yuǎn)也干不了，
抱著一隅靈位，
逃避身后兵荒馬亂、天崩地裂。
立一國，
筑墻基，起園囿，榮百姓，與安居，需要無數(shù)個朝朝暮暮。
毀一國，不過一長史，攜一卷圣旨，帶一隊兵馬，數(shù)日之間。
幾天時間，就地解兵，束若賊寇，各發(fā)原籍。
不過半年，章華再無絲毫痕跡，輕輕抹平，仿若從未存在。
從沒有過王宮朝賀歡慶喧天。
從沒有過兵戎十萬傲視天下。
從沒有過云夢澤里的丹鸞臺。
她看清父親的卑劣之后，親手燒毀了丹鸞臺，帶著最后的部眾，去投奔滅國的天子，做他的皇后。
在這一刻，朱晏亭緊緊的擁抱她的夫郎，她腹內(nèi)孩子的父親，卻伴隨著心底深深的揪痛。
老燕王死之前的話自然傳入了朱晏亭的耳朵，但并不是通過李弈，在場有太多軍士聽到這一角被撕開的不堪往事，輕而易舉就在軍中廣為流傳。
這是兵敗自盡老燕王最后的詛咒。
不僅僅是說給她聽的，更是說給皇帝聽的，一句一刀兩刃誅心之話。
在皇帝的長子即將降臨前夕。
提醒她，她對不起整個章華國。
提醒皇帝，枕邊人也不過是個投降了的諸侯王之后。
可在這個境地里，她還是忍不住前來安慰他，使人如何不傷，使人如何不痛。
……
就在皇帝從景陵回來的第三天，朱晏亭聽到了一點隱隱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