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時堅毅的側影和朱晏亭蒼白面龐忽然重疊了一下。
她的性情和她的母親極為相似。
……
齊凌渾身僵硬,怔怔看著她,目中風云如涌,剎那千變。
他雖然不想承認,然而卻無可避免的被這句話取悅了,他自登極起,手握權柄,如懷揣重寶,四周的人都為此而聚,他亦樂于籍此操控人心的感覺,沒有人夠得格配得上站在他身邊喜他所喜、怒他所怒。
他知道朱晏亭也是為了這個重寶來的,所以應當臣服于他,聽從他的安排。即便他們結發(fā)同枕,喝了合巹酒,是他的皇后,也不能例外。
然而但到了這一刻,他才微微體味到,擁有“妻子”的感覺。
……
密云沉沉,雨還在蘊,風越發(fā)疾切了。
天色忽明、忽暗。
齊凌雖然還扼著她的脖頸,他現在卻一點也不想扼殺她了。
然而被她肆無忌憚挑起的激烈憤怒還像火燒一樣在胸口,并未得到消解,洶涌奔騰于血脈中,急于尋找一個去處。
他眸色深沉,扣著她的后腦,忽然從馬上俯身沉下腰,偏著頭,覆住了朱晏亭微微顫抖的冰涼嘴唇。
她先是怔了一下,喉嚨像進了冰涼的風,面龐俱僵,繼而在這個近乎懲罰的吻中渾身戰(zhàn)栗起來。
天馬較尋常馬匹強壯高大,縱然朱晏亭身形高挑,亦不得不墊起足,方能抬起胳膊繞過他為汗水所濕的后頸。
含著血腥的疼痛從唇間傳來。她環(huán)著齊凌修長的頸項,草場上冷風吹得遍體生涼,面上到胸口滾熱發(fā)燙,胸口跳的很快。她仰著脖頸,將柔軟送上去,生澀卻熱烈的回應。
唇舌由輕輕碰撞到一起,溫暖互相濡熱,到變幻角度左右輾轉,細細密密的情熱之間又帶著撕咬的快意。
他手掌寬厚滾燙,下頜堅硬利落,輕而易舉掌握了極目所見的一切。
朱晏亭只覺得扼在后頸的手忽然輕了,像是撫摸一樣放在那里,她看見近在咫尺的,齊凌半闔眼眸,堅冰一樣的黑眸漸漸消解,像有春風吹過,一縷汩汩清水從堅冰裂開的縫隙里緩緩浸出來。
她似被吻得舒服了,迷離半睜的鳳目之中,綿延出微微笑意。
鸞刀舉著狐裘氅候在高臺下,遠遠的看見“天馬”像火焰一樣的鬃毛飄蕩在疾風里,蹄子踏著軟草,不疾不徐,緩步而歸。
幾個小黃門去拉暴斃在地的青騅,皇帝和皇后共騎一匹。
皇帝只著中衣,他身上干爽的玄底錦袍披在朱晏亭的肩頭,手繞過她的腰側,執(zhí)著韁繩。
鸞刀依依張望,見如此情狀,才放下心來。
她扶著朱晏亭下馬,將大氅披上她的肩膀,握住她涼的可怕的手,便聽皇帝道:“送皇后回未央宮。”
一行人簇擁著皇后先走了。
曹舒等留在原地聽命。
“送皇后回未央宮”這句話聽不出喜怒,其后可以是褫奪印冊、嚴厲申斥,也可能是幽禁被廢。
曹舒直覺皇帝還有吩咐。
他納悶的繃緊了心弦,畢竟昨夜今早,皇后連連忤逆,在他看來已然觸碰到了皇帝逆鱗。今上向來非寬仁之主,馭下酷烈有余,絕少松縱。
朱晏亭身份再高貴、之前再得寵愛,就這般硬碰硬的撞上去,就算不立即失寵被廢,也必定元氣大傷。
曹舒懷此想,支起耳朵。
*
作者有話要說:
存活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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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未央(七)
上林苑,
昆明觀。
雨終于下了起來,醞釀太久,
聲勢浩大,
雨聲白蒙蒙雨幕敲擊濯洗鱗次櫛比的樓臺。從昆明觀的渭陽臺遠遠眺望未央宮的方向,只能看見建章宮的雙闕,旁側廊道剛剛走過送皇后的鳳輦。
渭陽臺為藏弓所用,
連壁縱橫的紅漆锜臺上擺滿了齊凌心愛的各類□□,便于他狩獵時取用。
曹舒弓著身子,悄無聲息穿梭于中,
取下齊凌平日最愛使的一把兩石開的麟爪弓。又取了一把從無人用過的鐵胎虎豹弓。
李弈被引上渭陽臺時,
鬢為雨絲所浸,
因受了杖刑,足下踉蹌,幾欲傾倒。
他身上依舊穿著昨日狩獵用的戎裝,黑色鐵衣下濕了一截,面唇一色的白,眸黑如鐵。
他望著召見自己的齊凌,這也是他頭一次得以如此近距的看到朱晏亭嫁的夫婿。
年輕的君王豐神俊朗,
佩玉攜香,與他想象、與看到中的并無二般——若不看他帝王的身份直如寶馬雕鞍輕裘緩帶的公子哥,
是長于深宮婦人之手的兒郎,
囿于錦繡堆疊長安的守成之主。
他低垂著眼簾,神情恭謹的行禮,叩拜。
盡了禮后,便起身不再說話。
皇帝也沒有說話。
他知道他也在打量自己。
半晌,
聲音從上首傳來,
輕飄飄的:“你在怨朕�!�
“臣不敢,
諸王世子、外家使節(jié)都在,陛下自有考量,是臣莽撞了�!�
李弈字字謙虛,所言非虛,他實在絲毫不在意因在宴上說出實話而遭到的貶謫懲罰,也確實理解皇帝在那個場合作出的處置。
齊凌搖搖頭,淡淡重復道:“你怨朕,并非因為你自己。你說實話,也并非為了你自己。”
李弈渾身一顫,驀然抬起頭來。
渭陽臺比尋常宮苑敞闊,雨聲似有回音,奴仆守衛(wèi)很少,幾乎只有曹舒這幾個親信在,顯得齊凌離他格外近。
他甚至沒有像接見群臣一樣威嚴肅穆的坐著,而是隨便站在那里,輕輕轉動著拇指上佩戴的固定弓弦的青韘。
他低垂眼簾,神態(tài)隨意。
李弈卻被他輕描淡寫的兩句話狠狠扣動心弦,心潮起伏,知需得答話,啟口卻擠不出只言片語——
皇帝原來都看在眼里。
昨日的晚宴上,自己其實并不在意那是青騅還是烏云雪。
他之所以站出來,動機也遠沒有口里所言“為萬千將士計”的冠冕堂皇。
李弈的嘴張了又閉,面色逐漸慘白,無言以對。
幸而,齊凌似乎意不在問罪,問不出話像也在他預料之中。
他取過曹舒捧的那把麟爪弓,牽住弓弦,絲弦銳響,繃長開來。調轉手臂,引弦拉弓,弓上沒有箭鏃,無形的箭,對準了李弈的胸口。
“那位對你有知遇提攜之恩的明貞太主,坐擁章華國,裂地自治,物阜民豐,帶甲十萬,聲威赫赫。她的女兒從小眾星捧月,諸王都要讓她三分,何曾被人‘仗勢欺人’過?朕說的對嗎?”
齊凌邊說話邊拉弓,堅玉一樣的指節(jié),為弓弦所勒,弦深深嵌入膚中。
“謝氏仗豫章王之勢,覷準朕與皇后有些誤會的間隙,僭越出宴,越禮請功,藐視皇后。即便滿殿只有你一個舊部,你也會因為她站出來�!�
弦拉到最滿處,指節(jié)勒紅,受力到了極點的弦,發(fā)出陣陣微吟。
“一為舊主明貞太主知遇之恩�!�
“二為她幾次三番救你之恩�!�
“三為,你私心里仰慕于她�!�
他猛然放弦,麟爪弓向來唯猛將才可開,足兩百多斤的力,空弦亦震震然有雷霆之聲。
李弈聞之,心頭猛顫,膝頭猛的一軟,跪倒在地。
他唯恐皇帝來意不善,匆忙辯解:“陛下!臣、臣絕不敢……”
“你不用辯解�!饼R凌出言打斷了他。他單手握弓,低頭看著自己方才繃弦的手,那里已被勒開一線,淡淡血痕沁出。
他用拇指擦去,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李弈心跳如鼓,震得胸腔都在動,他伏叩在地,不一會兒,額上就起了密密一重汗。
舌咽疾滾,顫聲道:“陛下見疑,臣萬死難辭其咎。但殿下……殿下絕無……”
齊凌從鼻子里輕哼了一聲,并沒有接他的話,只喃喃:“朕昨晚果真沒有打錯你�!�
頓了頓,復冷聲喚:“曹舒。”
曹舒應聲,將取來的鐵胎虎豹弓捧了過去,彎腰舉到了李弈頭頂上方。
齊凌道——
“你十來歲就入的伍,乃白身貧家子,得逢明主知遇之恩�!�
“十九歲就能將兵五萬,親手斬殺頻陽王麾下最負盛名的大將劉廣衣,名震河南�!�
“弱冠之年拜為章華國將軍,為明貞太主倚仗,章華副丞相也不過如此�!�
“故而今日之前,你雖在朕的羽林軍里任職,但你依舊只是章華的將領,并不忠心于朕。”
李弈只覺句句戳心而過,啞口無言,滿頭冷汗,低聲道:“臣知罪�!�
齊凌話鋒一轉:“從前朕敬重你重情重義,情義深篤,睜只眼閉只眼由得你去。但到今天為止了,李弈。”
他沉聲道:“你既然要皇后地位穩(wěn)固,無人膽敢欺辱,就得你爭氣�!�
“你若不能讓朕相信你誠心誠意效忠于朕,你就一輩子只能是個養(yǎng)馬的期門郎,半句話也說不上�!�
他步步往前,最后慢慢蹲在了俯首叩拜的之人身前。
陰影罩他面。
“要么接下鐵胎弓,全心全意為朕做事。要么滾回上林苑養(yǎng)馬,從此以后,皇后安危與卿無關,再掛喉半句,朕就要了你的命�!�
“悉決于卿,卿可自決。”
齊凌低垂下頭,離他的距離極進,在他耳邊,又說了一句連曹舒都聽不見的話。
李弈神情驟變。
“……”
渭陽臺外,雨幕更大了,無窮無盡一般,沖刷著琉璃瓦、華彩闌干。
李弈抬起頭時,看見黝黑地磚上一灘水跡,那是他額上的汗。
被背后殘余的涼意提醒他,將要作出的決定是一條不歸路。
然而他還是沒有絲毫遲疑,伸手接住曹舒捧來的弓,握緊弓身,反扣其按于地,又行了一次拜禮。
齊凌起身后退,拊掌而笑:“愛卿請起�!�
李弈握著弓,輕聲道:“臣從前自矜騎射,擅長馴馬,自認為馭術了得,今日方知差陛下遠矣……以力馭者次,以心馭者上,臣……心服口服。”
他話里含著淡淡的自嘲,更有絲若有若無的嘲弄君王玩弄心術之意。
齊凌不以為意,反對他敞開心扉說出這句話感覺欣慰,微笑道:“你遲早會知道,知遇之恩不分先后,只看時機,知你任你用你,朕與明貞太主并無不同�!�
李弈頷首:“是,陛下與太主是親姑侄�!�
齊凌越過他的肩,往外瞧去,見雨勢漸緩。盛夏之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他信步走過李弈身畔,站定闌干側,望向波瀾震蕩的昆明池。
“這個世上文武全才、能帶兵打仗的人太多了,不認你,你什么都不是,認你,你才是名將。明貞太主能帶你平定頻陽之亂,名橫楚越。朕能帶你去更遠的地方,掠千城,濟萬人,創(chuàng)不世之功業(yè)�!�
“李弈,遲早有一天,不用皇后,朕亦能馭你�!�
約莫半個時辰之后,雨就停了。
李弈攜虎豹鐵胎弓走下渭陽臺,策馬走御苑,隨意張弓射了一羽棲在昆明池邊的彩雉。
又策馬絕塵而去。
隨后,兩道旨意曉諭未央宮:
西夷所進鐵胎弓有五石之力,大將軍李延照亦不可開,今期門郎李弈可開之,圣心大悅,封長水校尉。
圣駕臨渭陽臺觀雨、為昆明池彩雉所驚,險墜池中,幸得長水校尉李弈舍身護駕,將野雉射殺當場,其人勇武,救駕有功,再進執(zhí)金吾,軼兩千石,開府治事。
原執(zhí)金吾升遷至大將軍府任職。
半日之內,連升兩次,直躍兩千石執(zhí)金吾。
震驚朝野。
執(zhí)金吾掌司隸巡察之職,掌武庫、主刑獄,王侯亦可下獄。雖為天子直屬的北軍屬官,權力卻大得驚人,非親信不可任。
齊凌登基之初第一個換的職就是執(zhí)金吾,登基數年撤了又換,換了又撤,從執(zhí)金吾下來的有的高升,有的落獄,生死有異,禍福不一。
有皇后裙帶關系的章華舊將作了執(zhí)金吾,而且是在剛剛和豫章王起沖突被斥責的第二天,其中透露出的深意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