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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曹舒無辜受責,無可辯駁,忙跪下請罪。

    齊良弼受寵若驚,急忙道:“是臣有罪,胡言亂語,說錯了話。請陛下降罪�!�

    齊凌笑著,攜了他的手,將他送至案前。

    曹舒麻利的爬起來,兩尊金爵里倒酒——皇帝的酒樽里依舊是米色的桃槳,與縹清濁酒一色,端奉至皇帝與豫章王前。

    齊凌舉樽,道:“當年高祖立國,分封諸王,令我齊氏王孫拱衛(wèi)四方。多年來,諸位厲兵秣馬,外御賊寇,內(nèi)平動亂,枕不離戈,身不離甲,勞苦功高,衛(wèi)我疆土,這一杯酒,朕敬諸王�!�

    說著慷慨飲盡,重重放樽。

    諸王未敢居功,齊聲稱頌,同飲縹清。

    豫章王的一時失言就此揭過,也給他挽回了顏面,大殿里僵硬的氣氛消弭與無形,又恢復了君臣同樂的和諧氛圍。

    其后,皇帝又坐了半個時辰,觀看過舞《九韶》,便不勝酒力,囑臨淄王掌宴,先回了羽陽殿。

    一出正德殿,全程滴酒未沾的皇帝毫無醉態(tài),袖間攜風,先去了西垂殿。

    宮殿安靜,不見朱晏亭的身影。

    鸞刀回稟道:“太后晚間召見貴人,還未歸來�!�

    齊凌看了她兩眼,感覺眼生,想起朱晏亭曾經(jīng)回稟過他:“你就是從前長公主的陪嫁?”

    “正是奴婢”

    “今日替太后前往蘄年殿處置的宮娥,是你主?”

    皇帝問得直白。

    鸞刀面色泛白,一時犯難,啟口也不是,緘默也不是。

    齊凌見她面上猶豫,就知不必再問了,揮手令她退下。

    太后夜間傳召,事有異——雖然今日已呈上了先帝密旨,然而太后一心想扶持鄭氏女,不會真心喜歡朱晏亭來當這個皇后。

    否則她也不會將兩難之局扔給名分未定的朱晏亭。

    皇帝朝六英殿的方向走了幾步,忽然站定,折返回來,對曹舒道:“你,去六英殿走一趟。說朕醉酒,明日再去給太后問安。切記,將今日宴上,豫章王、朱恪之事,原原本本向太后說一遍�!�

    曹舒一頭霧水,不敢多問,應諾著去了。

    六英殿中,太后喝了晚間的藥,歪在塌上,眉間蘊著淡淡的怒色。

    朱晏亭跪在帷幄之外,面貌恭順。

    “你今日的處置,很不妥當�!碧笊袂椴粣偅Z氣也嚴肅:“那些都是諸王送來的貴女,只派一個宮人處置,顯得皇帝和哀家傲慢�!�

    朱晏亭辯也不辯,安然受之:“臣女知錯。”

    太后靜默了片刻,又道:“處置得也輕率了,朱氏發(fā)髻雖然逾制,也不是什么大過,她再怎么說也是你妹妹,你何必狠心驅(qū)逐,此舉實在太刻薄。還有,白真是阿掩的幼妹,你顧念著豫章王,也該對她客氣一些�!�

    太后口中的“阿掩”,是豫章王的王后謝掩。豫章王生母喪得早,自小養(yǎng)在太后身側(cè),十多歲才放到封國去,十分依戀太后。謝掩也是鄭太后為豫章王擇定的婚事。

    朱晏亭心知太后心里本有成見,只是借機垂訓,無論她如何做,都能找出過錯來。

    此時辯解,只會令她更加惱火,徒給自己增添麻煩。

    因此道:“臣女年幼,不通人情,多謝太后提點垂訓,今日之事,臣女悔之無及,必引以為戒,日后謹慎行事,不敢狂妄�!�

    太后再要說什么,外頭傳來通報,說是陛下身邊伴駕的曹舒請見。

    鄭太后宣了進來,曹舒跪拜復起身,躬身傳達了齊凌掛念太后鳳體,本要過來問安,然而宴上醉酒,唯恐酒氣沖撞,故明日再來的意思。

    太后有感皇帝孝心,笑滿于目,便也問詢皇帝喝了多少、燕飲如何等,表示關切。

    曹舒逮到了機會,就把豫章王如何接到了信發(fā)難,皇帝怎樣斥責了他,后又召了朱恪,說了什么,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太后。

    唯恐說得不夠詳細,還伸手比劃,模仿朱恪和豫章王的神態(tài),直將殿上情景,還原得栩栩如生。

    鄭太后先是含笑聽,聽著聽著,笑意卻僵硬在了嘴邊,而后,嘴唇下垂,面色也泛起白。

    蘄年殿中,一謝白真,一朱令月。

    正德殿內(nèi),一豫章王,一朱恪。

    皇帝的處置,幾乎與朱晏亭一模一樣。

    皇帝在宴上斥責豫章王的話,仿佛是特意反駁了自己方才訓斥朱晏亭“行為傲慢”——諸王對持節(jié)使者都要下拜,為何對持印宮婢拜不得?

    而皇帝對朱恪的誅心之言,直接斷送此人的立身之本,也比驅(qū)逐朱令月嚴苛得多。

    若說朱晏亭“傲慢”,皇帝斥責豫章王的行為更加傲慢。

    若評價朱晏亭“刻薄”,等于直言皇帝刻薄。

    鄭太后心口一堵,本還要對朱晏亭作出懲罰,卻發(fā)現(xiàn)一樣理由也站不住。

    目光轉(zhuǎn)去,朱晏亭還是柔順跪伏請罪。

    鄭太后心如明鏡,知道皇帝是有意保她,雖沒有直接來,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她只得按下心頭怒火,軟了語氣,慢慢對她道:“哀家方才一時情急,有些話說得過了,其實也并非你的錯,你莫往心里去�!�

    朱晏亭面色定定,只答:“臣女不敢�!�

    經(jīng)此事一打岔,鄭太后心生懨懨,以手抵額,屏退了曹舒,也對她揮了揮手:“你去吧�!�

    “喏”朱晏亭行禮告退。

    看著她的身影漸漸隱退,鄭太后笑了笑,對身側(cè)侍婢道:“剛才哀家訓斥她的話,不要傳出去了,皇帝聽到會不開心�!狈愿劳�,又兀自喃喃了一句:“好大的主意。”

    搖搖頭,不復多言。

    ……

    朱晏亭退出六英殿后,駐足廊下,揉了揉因跪了良久而輕微發(fā)酸的膝蓋。

    隨侍宮娥來扶,被她輕輕推開了,聞蘿捧一件柔軟鶴羽大氅,點足披在她身上,也彎下身替她輕輕揉膝蓋。

    而后一行人逶迤宮燈,穿梭宮臺,往西垂殿去。

    瑯琊濱海,蒼梧臺雖然已經(jīng)是避風之地,夜間過復道,難免冷風陣陣,朱晏亭披緊鶴氅,在將近羽陽殿時,腳步慢了下來。

    燈火明亮,遠遠一望,還能看見內(nèi)監(jiān)擔著堆積如山的奏章送進去,看來齊凌沒有喝醉。

    朱晏亭駐足沉思片刻,往羽陽殿走去。

    齊凌正在偏殿批閱奏章,案側(cè)燃雁足燈,案上置錯金博山爐。

    他已除下宴上冠服,只手提筆,展開卷軸,在燈下沉思。

    “阿姊來了?”沒有回頭,也知是她,齊凌提筆蘸墨,慢慢在書簡上寫字:“太后沒有為難你吧?”

    他的模樣非但沒有醉態(tài),反而精神奕奕。

    朱晏亭行過禮,不答此問,只接過了曹舒奉來的茶水,奉至他案邊:“陛下請�!�

    齊凌擱下筆,從善如流接過茶盞,輕呷一口,道:“對了,今日宴上,朕一時不察,斥責了你生父,恐怕也掃了你的顏面�!�

    話雖如此說,他面上卻沒有絲毫歉疚的神情,反而是眉梢微揚,饒有興致的看著朱晏亭的反應。

    只這一個表情,朱晏亭就知道他已經(jīng)暗中去查過了,自己與朱恪的沖突已盡在他掌握之中。

    她沉默了一瞬,與君王深沉的視線相對,雙目里忽然漾出淺淺淡淡的笑意:“那臣女該如何感謝陛下才好呢?”

    齊凌擱下茶盞,傾過身來:“上次在承輿上,阿姊還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她倔強的跪地,滿目通紅,卻強忍著不肯溢出丁點軟弱,說——陛下以孝治天下,臣女不敢非議父親。

    才說完,緊接著就果決的把一個滿載了她父親罪行的罪人毫不手軟承了上來,并哀求他親審。

    齊凌派親信審完賊人之后,過問了結(jié)果,再想起她那日楚楚可憐、溫柔恭順的話,還笑著咬了好一會兒的牙。

    朱晏亭眉目順從,輕輕道:“陛下英明,秋毫不蔽于日月之盛,臣女不敢在矯飾隱瞞�!倍嘤嗟脑捑筒槐卦僬f了,她和朱氏一族現(xiàn)在是什么關系,從毫不留情驅(qū)逐朱令月的行為就可見一斑,二人都心知肚明。

    齊凌笑了笑,重新執(zhí)起筆,轉(zhuǎn)過頭不看她,隨口問:“那你準備怎么謝我?”

    朱晏亭沒有料到他真的會要求謝禮,著實為難,然而話已說了,只得搜腸刮肚,邊想邊說:“我……有一隨侯珠,徑寸大小,前后可照一丈遠�!�

    齊凌黑了黑臉:“如若沒有記錯,這顆珠子是西垂殿的吧?你就準備拿朕的東西送回來送朕?”

    朱晏亭真難住了,要放在以前,荊楚之珍,奇異之玩,云夢之寶,無論如何也尋得出幾樣可以送給皇帝的禮品。

    然而她焚燒丹鸞臺,孤身而來,身上所攜真正屬于她的,除了皇帝的納采之禮外,便只有一張長公主以前狩獵用的鴟紋雕弓。

    雕弓……

    圍獵,天馬。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目中浮現(xiàn)出火光跳躍一樣的喜悅,笑道:“臣女就攜我母留下的鴟紋雕弓,為陛下獵一腋狐裘,獻給陛下如何?”

    她的提議讓齊凌也詫異了一下:“你還會弓馬?”

    “只會皮毛,然我心拳拳,愿竭力一試,以悅陛下。”朱晏亭說得很謙虛。

    齊凌本就極好狩獵,這個提議正中了他的下懷,當即定下,等祭祀五方天帝的祭奠過后,起駕回長安之前,帶朱晏亭去扶桑苑圍獵一次。

    算算日子,就在三日之后。

    ……

    元初三年的五帝祭祀是齊凌登基之后首次祭祀五帝,毗鄰東海,聲勢浩大。

    占卜、出行、祭祀、宣召、垂訓。

    皇帝需要足足忙碌兩日,腳不沾地,不在蒼梧臺。

    借此機會,朱晏亭在早上給太后問安之際,邀請同來問安的臨淄王后到西垂殿小坐。

    西垂殿有庭,木華葳蕤,奇鳥引頸,嘀啾直鳴,庭中高屋建瓴,可從西側(cè)瞰整個蒼梧臺,萬千屋脊,紛紜過客,收入眼底。

    朱晏亭與臨淄王后去履坐葦席上,迎一蓬清風。

    “之前王后所有求于我,是什么事?”

    臨淄王后朝身側(cè)招了招手,道:“若阿,過來�!�

    一綠衣黃裳的美貌女子從跟隨臨淄王后的行獵中走來,對朱晏亭行禮。

    她肌膚如雪,舉止溫文,一雙晶瑩剔透的杏目,唇邊一笑就是一對兒梨渦。

    臨淄王后道:“這是我的侄女,叫吳若阿,上次你見過的�!�

    朱晏亭望著她夸贊了兩句,然后目含笑意,靜靜盯著臨淄王后瞧。

    臨淄王后也不瞞她,附耳過去,在她耳邊悄聲說:“我欲為此子,謀一夫人之位�?涩F(xiàn)在還不是時候,往后還需要你多照應�!�

    朱晏亭頓時了然,下頜輕點——先前她到蘄年殿,還奇怪為何諸王都有獻女,這次東巡的東道國臨淄王卻毫無動靜。

    想來臨淄王已敏銳察覺到這次世家獻女,諸王插手,惹得皇帝不大開心。

    為了不讓吳若阿還未見皇帝就留下不好的觀感,因此延后了送女入宮的計劃。

    “王后曾助我于水火之中,照應阿妹,我義不容辭�!敝礻掏ぽp輕說,她的聲音和風聲交纏著,顯得有些縹緲“然我是一孤女,外無家族所傍,內(nèi)無兄弟可倚,危若風中之燭,水中之冰。封了皇后,也是看著好看,聽著好聽。阿妹若來,前路千難萬險,可要想好�!�

    臨淄王后揮手令若阿退下,等只剩二人,伸手覆住她冰涼的手:“傻孩子,往后臨淄就是你的娘家,也是你的后盾,你怕什么?”

    朱晏亭笑笑的不說話。

    王后說完,自己也覺失言,訕訕把手放了回去。

    沒有血緣和姻親聯(lián)系的“娘家”,注定只能停留在口頭上,起不到半點作用。

    王后復一深思,乍然心驚,朱晏亭身世如此,竟然真的是孤身一個人,連一個可以和自家結(jié)親的兄弟都沒有。

    以她如此煢煢之身,登上至高鳳座,恐怕是禍非福,斷不能久。

    朱晏亭見她眉目含愁,是真的為自己擔憂,心下一暖,安慰道:“舅母放心,這是我自己所求,雖死無悔�!�

    臨淄王后環(huán)視富麗堂皇的蒼梧臺,再顧遠處熙熙攘攘瑯琊城:“我也舍不得若阿,可我不得不送她去。就算是為了臨淄不像章華那樣……”

    今時今日的臨淄,和當年的章華,何其相像。

    諸王當前所慮,又何嘗不是唯恐哪一日,自己變成下一個章華國。

    臨淄王后恐朱晏亭傷感,匆忙轉(zhuǎn)移了話題。

    朱晏亭倒不以為意:“現(xiàn)下還有一件棘手的事,想求舅母幫忙。”

    臨淄王后欲托之女與她,此時對她自然是所求必應,連忙答應。

    朱晏亭附耳過去,小聲說了幾句話,王后眼眸驟然睜大,驚詫得久久說不說話,半晌,方十分勉強的點了點頭。

    ……

    皇帝畢竟是東巡途中,所攜守衛(wèi)、宮人有限,加上祭祀盛大,抽調(diào)了許多內(nèi)侍,蒼梧臺留下的,大多是臨淄王的人。

    因此臨淄王后比較好安排,這日趁太后在午歇之際,悄悄將換了衣裝的朱晏亭接了出來。

    一駕深覆重帷的車,穿衢過巷,來到瑯琊大獄。

    早有人囑咐過,不問也查,任車上的人直入獄中,停在其中一間前。

    隔柱而觀,斗室里坐著一個背脊挺直的青年人,身著囚服,正是李弈。

    朱晏亭試了一個眼色,立刻有人打開了獄門上的鎖鏈。

    “喀嚓”金屬相碰之聲,將靠壁上假寐的李弈驚醒過來,一抬頭,看見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在此看到的人,喉結(jié)一滾,沙啞聲音喚道:“小殿下?”

    朱晏亭上下打量他一眼,見他沒有受刑的跡象,精神尚佳,稍稍松了一口氣。

    無聲而入,在他身前三兩步處,蹲下了身:“李將軍,你可還好?”

    李弈見她身著宮人衣物,雙眉緊蹙:“你怎么會來瑯琊,這是……”

    朱晏亭一指比在唇際,輕輕“噓”了一聲,低聲道:“多的你先不要問,我有幾句話要囑咐你�!�

    李弈縱然滿腹擔憂,不知她究竟做了什么,然而在她安靜的目光下,問不出話,只靜靜聽著她說。

    “我現(xiàn)在一切都好,不會嫁給吳儷,我會嫁給陛下�!�

    她說出這話的瞬間,李弈眼中陡然掠過驚瀾,這個結(jié)果,出人意表,卻又在預料之中。

    “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不過,你恐怕回不去章華了�!�

    李弈輕輕道:“好”

    朱晏亭從懷里取出了一個青色的香囊,香囊上蕭蕭繡著一支綠竹,里頭鼓囊囊裝著什么物事。

    “這里面,裝著一點香草,還有瑯琊百里巷的門牌,劉壁等在那里,你若得釋,去找他們�!�

    李弈將香囊捏在手里,不說話。

    朱晏亭切切叮囑:“將它妥善安放,不要離身,也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

    李弈點了點頭:“好。”

    朱晏亭時間不多,囑咐完就站起身,告辭離去,才到門邊,聽李弈喚:“小殿下?”

    她疑惑轉(zhuǎn)回頭。

    牢籠里窗孔很窄小,細細的一道光,分割李弈沾了污穢的英挺面容,硬朗眉軒之下,雙目定定:“弈愿追隨小殿下,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

    三日之后,天朗氣清,經(jīng)一場攜狂風驟雨的春雷之后,瑯琊被蒼蒼天色所照,草色濃郁,萬物逐漸豐茂。

    皇帝攜朱晏亭,于扶桑苑圍獵。

    這一次由于她的加入,沒有邀請諸王,也沒有調(diào)動臨淄王的兵馬,調(diào)羽林郎護衛(wèi),遠近漸次以帷幕遮擋。

    朱晏亭身著輕便胡服,執(zhí)一把樣式古樸的鴟紋雕弓,從車上下來。

    期門郎立即給她牽來一匹看起來溫順聽話的獅子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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