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年少愛俏的晏亭自是不依,偏頭,步搖上的翠羽華珠晃個不停:“這是我好不容易穿上的,難道我的步搖不好看么?”
李弈笑道:“好看。不過女公子請看,我們要去那里�!�
他指遠處茂密樹林。
“你想獵的雉、鳧、鸧、鵠都藏在茂密危險的山林之中。你這樣去,絲帔會纏繞樹枝,錦裙會被荊棘劃傷,步搖會為藤蘿所勾,倘或遇到猛獸,這些身外之物會成為你的弱點,在你逃走的時候絆倒你,在你脫身之前束縛你�!�
“若要戰(zhàn)勝敵人,要心無旁騖,輕裝而上�!�
…………
朱晏亭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這話。
她束好頭發(fā),深深吸了一口氣。
后方馬蹄聲漸近,似感到她內(nèi)心波動,雪驄不安的刨地,打著響鼻,在原地踱步。
她打馬過去,拿走了劉壁掛在馬背上的刀,緩緩道:
“王安就算追到這里,也只會把我抓回去。若要他出兵,唯有一計……”
她聲音微微顫抖,握住刀,望向前方晨曦中茂密莽莽的草木,前方藏著無數(shù)她從未接觸過的窮兇極惡的匪徒。
長公主曾告誡過她千萬不可接觸賊匪。
因世間的法令、綱常、德行于刀口舔血的之輩而言毫無約束力。
昔日叮囑言猶在耳。
她胸口跳得越來越快,握著刀柄的手一股一股飆汗。
劉壁猜到她要做什么,忙喊:“女公子!絕不可!這不是鬧著玩的!”
朱晏亭回頭看了一眼,王安已追到視線之內(nèi),可以看見她了。
她緩緩抬手,揚鞭,在雪驄背上狠抽一記。
猛地的沖向了賊匪埋伏的山丘。
……
草木荊棘拂面而來,藤蘿曼回垂在頭頂。
在朱晏亭的急鞭之下,雪驄發(fā)起狂來,跑得極快。
凌晨山野寂靜,凸顯得馬蹄聲格外清脆。
賊寇將山丘頂上的官兵圍得了一團,正在收網(wǎng)之時,聽到這聲,立刻都涌過來。
先頭幾個,尚未靠近,就被雪驄踢飛,立刻又有十數(shù)人靠過來,前方約莫幾十上百人,大聲呼喝咒罵,鄙野粗語充斥于耳。
朱晏亭一顆心幾乎要到嗓子眼,她緊咬牙關(guān),向前伏在馬背上,一手緊緊抓著馬鬃,一手握刀,馬背顛婆,迎面吹來的烈風迷眼,她努力分辨前路,朝人群之中沖撞而去。
賊匪都是粗野鄉(xiāng)人,吃不飽飯落草為寇之輩,磨牙吮血欲肆橫流,平日鮮少得女子挨身,貴女見所未見,更遑論朱晏亭這等形貌俱佳、風華絕代的貴女。
是以群匪望之如膏腴肥羊,莫不爭先恐后,冒著被雪驄踢得筋骨碎裂的危險,也想奮力一搏。將她拖下馬背來。
一人挽上馬尾,拖曳之下,馬匹去勢猛滯,長嘶一聲,躍抬上身,險些將背上人甩下來。
朱晏亭受到顛簸驚呼一聲,一手死死地抱住馬脖子馬背,回首去看,見黑沉沉一個顱頂,她猛擎轉(zhuǎn)刀,狠狠砍下去。
鮮血飛濺,濺上面頰。腥臭撲鼻,襲入喉口,幾欲作嘔。
馬匹少了拖拽,再度離弦之箭般奔出。
她胸中翻江倒海,強忍嘔意,見又有人來抓,握刀再砍。
骨頭碎裂之聲,熱血淋身之感,一身素服幾染作了絳袍。
群匪不料她如此勇悍,多了些猶豫踟躕,加上雪驄勇猛,極擅騰躍,連破幾重絆馬索,竟真讓她長驅(qū)直入,直穿腹心。
……
朱晏亭沖出重圍,見丘頂有數(shù)個軍士,持弓箭守備頑抗。
當中一將領(lǐng),披堅執(zhí)銳,血透重甲,握弓踞于高地,英挺眉眼幾被血污所覆。
聽到馬蹄聲沖上山來,距離尚不能辨認人面,他怒喝一聲,張弓拉弦。
“李弈!”
馬背上人出聲呼喚。
聽到這聲音的瞬間,李弈雙目圓睜,臂膀猛地下沉,險些握不住手中的弓。
天色灰蒙,白馬漸近,馬背上人面龐逐漸清晰。
李弈目光閃爍,挽弓放矢,連連射倒她身后追來的人,視線重回她身上,張了張嘴,沒有喚出聲音來。
朱晏亭呼吸逐漸緩下來,松開馬韁,繃緊弦一馳,力竭的手肘手腕俱在顫抖。
雪驄馱著她,一步一步,緩緩走向李弈。
馬蹄又重,又鈍。
她一身被血水洗過的衣衫,發(fā)絲緊貼面上,散出的粘在鎖骨,肩頭,混雜雨滴,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絕境之際,浴血而來。
李弈胸口猛烈起伏,喉嚨吞咽,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
直至雪驄靠近,噴出的鼻息掃在面上。
他下意識伸手接住滑落的韁繩,仰著面,沙啞得自己也聽不清的聲音:“…小殿下,這是必死之局,你……你為何這么傻?”
朱晏亭俯視著他,被鮮血染了半頰的臉上掛著微笑,口中急促的喘息著:“我才不廝殺死局,我是來帶你逃生的�!�
*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下一章出場
摸摸大家,作者這幾天生病了,前期緩更,過兩天會更肥章。謝謝大家
第5章
章華(五)(捉蟲)
李弈將這一晚的情形大致告訴了朱晏亭,此時日漸升,天泛赤紅。
原來李弈接到郡守吳儷的錯誤軍情,輕騎十數(shù)人來芒碭山剿散落的流寇,沒想到對方設(shè)伏以待,引他們?nèi)霛上萘笋R,若非他們攜足弓箭,并有一臺勁弩,占據(jù)山丘高地抵抗,早已身死賊首。
他說話之間,安排眾人將朱晏亭護在身后,不斷號令步卒拉弓,并令人撿拾賊匪尸首上的箭,安排調(diào)度,井井有條,縱身處危難也絲毫不亂,恍然是當初章華國威風凜凜的年少將軍。
若非他臉上微微瘦削,下巴也長了青茬,眉間多了緊鎖的憂色,幾與當年一模一樣了。
朱晏亭上一次見到李弈還是母親過世的四年前,彼時他方及弱冠,英姿勃勃,是議婚年紀,端的是風頭無兩,走馬道畔都有女子擲香囊鮮花于他,含羞帶怯喚“李郎”。
母親生前病重之際,有意牽線搭橋,為他許婚章華士族王氏之女。
現(xiàn)在想來,母親是已經(jīng)知道她與章華當?shù)乇就潦孔宓年P(guān)系劍拔弩張,有意軟化李弈與王氏的關(guān)系,免他落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然而卻是徒勞無功,李弈與王氏女的婚事剛談到占吉一環(huán),便因母親的驟然過世而不了了之。
母親只看出章華本地士族是隱藏的禍根,卻沒有看出最大的禍患是父親。
她那個面白微髯,彬彬有禮,文雅守禮得甚至有些懦弱,誰也不敢得罪的老好人的父親。
“我這輩子,若說對不起誰,大抵是你阿翁了�!辈≈貢r,母親曾對她發(fā)出喟嘆:“我與你大父斗氣,賭氣下嫁,那時你阿翁正好騎馬而過,是個俊俏體面的良家子,看見我的馬鞭指著他,他嚇得頭頂?shù)恼赂诙嫉袅�,半條道上的人都在笑他。圣上賜婚,由不得他反抗。我自小驕縱任性,他又是那么一副軟弱的樣子,對誰都唯唯諾諾的,我實在不喜歡。有了你后,曾提過帶著你改嫁,他覺得受辱,要拔劍自刎,我豈能忍心。若要與他夫妻恩愛,卻又意不平……這么不夫不妻的,一拖就是十幾年,我愧對你阿翁,耽誤了他,也耽誤了我自己。當初一時意氣,我……悔之無及。”
母親抱著對父親的無限愧疚離世,彌留之際,拉著她的手交給朱恪,叮囑她要好生孝順父親,還說來年御旨下來,要朱恪隨她就搬回長安住,和他父母族兄得以再團聚。
父親聽到這話,哭的涕泗橫流,不住以頭叩她床沿,喚她小名“阿睠”,情濃意摯得令人望之淚下。
倘若母親泉下有知,她愧對的一輩子的夫婿,在她過世之后立即納娶了早年私通的仆妾、玷辱她的名聲、幽禁親女、勾結(jié)章華士族、凌害她的臣屬,知道他唯諾恭順的表象下,埋藏著對她多大的恨意,不知當作何想。
朱晏亭神思游走,直至李弈出言問她:“你為何篤定王安會出兵,而不是袖手旁觀?”
朱晏亭道:“我雖與他不熟,但從前他巴結(jié)母親,未得重用,后又巴結(jié)吳郡守成了都尉,想來有幾分賈人逐利之性。”她唇畔浮現(xiàn)自嘲之笑:“我不過提醒他圣上還未立后……他此時護我,損小,獲利大,此時坐視我喪身匪手,獲利小,遺禍大。說到底,賭他肯不肯冒險而已�!�
話音剛落,“嗖”的一聲,一簇雪白的羽箭射來,奪的釘在木上。
斥候興奮大叫:“將軍!援軍,援軍到了!”
李弈猛地站立起身,仔細聽聞,山下果有突陣之聲,鼓行之響,眺見賊匪陣型自亂,緊蹙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
幾人都以為必死無疑,不料還有這等轉(zhuǎn)機,李弈回身望了朱晏亭一眼,忽而倒退幾步,單膝跪地,垂首道:“女公子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弈銘記于心,結(jié)草銜環(huán),誓死以報!”
他麾下數(shù)人以隨之拜倒。
朱晏亭忙伸出手,扶著他手甲將他攙起來,注視他沾滿血污的眉眼:“我知道將軍清白,是我家委屈你了�!�
她頓了一頓:“我母雖亡,我尤未死,豈能坐視黑白顛倒,乾坤倒置。晏亭今日起誓,我還有一息尚存,定要替我母舊部爭回一憩之地,使河漢濁而復清,日月幽而復明,若不能,有如此節(jié)!”
她說罷,執(zhí)起攜來之刀,猛斫而下,刀光如雪劈落,一刀折斷了石旁五指來粗的巨木。
李弈這三載飽受責難,污言蓋頂,念及尊敬舊主,從未有只言片語的辯解,一直默默忍受。直至聽見朱晏亭這句“我家委屈你了”,竟不由得心緒翻涌,眼眶泛紅。
不愿被她看見,匆忙轉(zhuǎn)了身,擎弓策刀,大喝道:“諸位聽令,護衛(wèi)女公子,我們沖下山去!”
……
芒碭山的賊匪,說到底是饑寒交迫落草為寇的布衣,縱人多勢眾,也沒什么像樣的兵器,對上王安所領(lǐng)的訓練有素章華正卒,很快就落敗散行,潰不成陣了。
李弈有意要緝拿匪首,以警背后主使之人。
他們與部分章華軍會合之后,李弈趁王安未到,借了一匹戰(zhàn)馬,單騎追拿匪首。
朱晏亭因不愿早早與王安會面,也借一弓,背箭囊,策雪驄,助他一臂之力。
李弈觀察一夜,早已摸清匪首形容模樣,一路追擊。
那賊首嚇破了膽,攜著數(shù)人一路往東逃竄。
朱晏亭走了一陣,忽覺道路有些眼熟,提醒道:“這是通往玄祀的路�!�
芒碭山因是高祖龍興地,高祖未發(fā)跡前,方士曾見玄龍蟠踞其身,后果以水德大出天下。高祖克成帝業(yè)之后,回鄉(xiāng)封祖,于芒碭設(shè)玄祀,奉祭饗。
長公主治章華國的時候,時常來玄祀祭拜,朱晏亭也曾隨她一起。
這賊首一路亂竄,竟直直的往玄祀去了。
李弈一凜:“玄祀重地,要速速緝拿,不容他褻瀆。”
兩人出山林,上官道,接近玄祀時,前方忽見旌旗獵獵,有一列車馬。
數(shù)十騎馬行開道,車有十二駕,一色玄蓋朱屏幕,御者冠插白羽,騎吏齊刷刷著玄甲、掛刀佩劍,威勢赫然,令人不敢逼視。
當中一車,乃六騎通體雪白無一絲雜色的白馬駕車,白馬象鑣鏤錫,馬首戴雕琢辟邪的金冠,冠頂蓬松翟羽。
玄車寬大,下滾耀眼奪目的朱班重牙雙轂輪,車身以金線繪就“倚龍伏虎”垂睛怒目的獸、紋理幽深的云彩,威風凜凜的金虎爪牙畢現(xiàn),延伏軾上,兩側(cè)又探出金龍雙首,叼銜車軛。
朱晏亭驚詫得眼眸張大,視線緩緩上抬,看見車蓋弓二十八枚,羽蓋立旂,旗旄上繪著日月升龍之圖。
她胸中砰砰而跳——
這樣的車,朱晏亭曾在長安見過一次,天下只有一個人可以乘坐。
那時坐在上頭的,是她的舅舅,已故去的孝簡皇帝。孝簡皇帝待長公主親厚,曾在東巡之前,準已嫁的長公主帶著她在軾前拜見。
她恍然大悟,為何章華等五郡的城旦兵俱都被調(diào)空:天子東巡,當為修葺官道,灑掃,清人,戒備。
天子大駕,公卿奉迎,大將軍為參乘,屬車八十一乘。
然而倘若無意張揚,東巡途中,一時興起,來拜祭先祖龍興之地,減騎吏屬車,輕車簡從,十二駕也算合制。
她揚手收韁,嘴唇微啟,未及說什么,見賊首已不知天高地厚的竄了上去。
李弈不識此駕,只數(shù)十二乘,以為是公卿,索賊心切,又恐驚擾,一蹬馬背,騰躍起身,以身直撲賊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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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蟲改了,多謝大家捉蟲,作者在親戚稱呼方面一向不大聰明的亞子
第6章
章華(六)
朱晏亭看到天子大駕的時候本該立刻就走,然而唯恐李弈安危有失,唯恐求情的機會都沒有,手捏著馬韁,僵在半空,沒有撥轉(zhuǎn)馬頭。
只見李弈身手矯健,距車列約莫十來丈的距離,將賊人撲倒在地上,二人眨眼間雙雙墜馬,廝打到一起。
他出手狠辣,拳重如錘,三兩招便將賊人按在身下,反綁手腕,那賊寇拼了性命抵抗呼喊,震得遠近可聞。
而李弈和賊人的兩匹馬受了驚,六神無主,只知道超前發(fā)足狂奔,朝前方車列沖撞而去。
朱晏亭驀的睜大雙眸,驚聲:“先別管人!快!攔住馬!”
她焦急萬分,聲音急切,李弈來不及細琢磨,卸了那賊人一只胳膊,便足礪塵沙,奮力朝馬奔去。
身如離弦之箭,奔襲若赤豹。
李弈雖生的文雅,骨血里實則流淌著楚將的兇猛血性,常身先士卒,是個十足十的悍將。
他情急之下迸發(fā)出的爆發(fā)力亦令人驚訝——只見他撲掣一馬垂落的馬韁,被馬拖曳而行,煙塵四起中,伸足勾住道畔一木,得了一個支點后,大喝一聲,竟以人力牽扯住跑紅了眼的奔馬。
那馬長嘶一聲,劇烈掙扎,李弈將韁繩在手上挽了兩圈,足底深深陷入塵沙,額上青筋暴出,齒關(guān)咬得面頰凸起。
直至這匹馬稍微安靜下來,另一匹已然靠近車列,李弈拔出隨身的佩劍,朝馬頸扎去。
與之同時,從另一個方向飛來一支明晃晃,亮錚錚的金箭,也射向馬頸。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朱晏亭一顆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
只見那匹馬在距離車列一射之地轟然倒地,脖子一邊扎著一把劍,另一邊扎著一支金箭。
……
隔了很久,朱晏亭才能聽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聲音。
方才,李弈渾然不覺,她卻清清楚楚的知道,這人在生死邊緣來回了多少次。
如若再晚分毫,讓這狂躁之馬進入天子大駕的一射之地,或是他的劍準頭偏差些許,他便縱有千萬理由,也難逃一死。
這時,一直不疾不徐前行的車列緩緩停了下來。
從日月升龍旗承輿左側(cè),走出來一個錦衣玄甲的男子。
身量高壯,足有九尺,眉庭寬闊,目如朗星。
通身武威赫赫,頭戴雙鶻尾赤纓青琨的武冠,腰間一側(cè)掛白虎白珠鮫佩刀,另一側(cè)懸青綬和黑犀角雙印。一手拿著一把雕弓,掛箭囊,其中金色箭羽簇簇,明顯馬頸邊的另一支箭是出自他手。
他袖口文繡繁復,戰(zhàn)袍下皂色勾履潔凈不染片塵,顯然非驅(qū)馳在外的軍職。
看到這人的瞬間,朱晏亭下意識想往后躲,然而身后沒有可以藏身的灌木,天子大駕的□□手又隨時嚴陣以待,若她作出奔跑的動作,立即就會射殺她。
朱晏亭看著錦袍將軍一步步走進,臉逐漸變得蒼白。
李弈本靠樹邊休憩,以臂撐身緩緩站起身。
錦袍將軍走到馬尸旁查看,拔出金箭,遞給身后親衛(wèi)。
亦拔出另一邊的劍端詳,隨即將目光投向了渾身上下幾乎與泥塵一個顏色的李弈。
“你是何人,在做什么?”
李弈望其裝束,知他身份不凡,當即俯首行禮:“末將章華郡護軍李弈,正奉命追索賊寇�!闭f罷,解開自己腰間木符,承于他手。
錦袍將軍細細查看了木符。
語氣微沉“你可知這是何地?”
李弈道:“玄祀重地,不容賊匪褻瀆�!�
“你知車駕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