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他不像徒弟那般隨手折枝。在他的手指輕觸枝椏之時,那些樹,仿佛有靈性似的,自覺地彎曲了擋路的枝葉,為仙人讓出一條通暢的道。
徒弟在后面哇了兩聲,不管看多少次,都覺得神奇。
看仙人放大招,天地變色、排山倒海,固然震撼。
但草木避讓,鳥雀近人這類小處,更讓榮箏覺得,陶眠是這山中仙,與萬物相親,天地相合。
“小陶,我也能做到嗎?”
榮箏蹦跳著上前兩步,追趕上走在前面的仙人。
“你么,”陶眠側(cè)過臉來,垂眸,淺淺地笑,“你不是已經(jīng)做到了�!�
榮箏順著他的視線看,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殘留的“罪證”,那根柔軟的柳枝。
……
仙人打趣她呢,她露出郁悶的神色,彎腰蹲下,用手指挖個小坑,把柳條插進去,再將土用手攏回去,拍拍。
一番忙活的榮箏,忽而聽見仙人又開口。
“不是不傷懷。師父沒有變,還是那個沒出息的師父�!�
“小陶?”
榮箏眨巴兩下眼睛,才反應(yīng)過來,對方是在回答關(guān)于六師弟的事。
“只是這回,留給我許多時間,為這一天做好準(zhǔn)備罷了�!�
陶眠分辨得出六船和沈泊舟。他知曉,捅破窗戶紙,是早晚的事。
在他心中,這一幕早就上演了無數(shù)遍。
就算有眼淚,也在心底流干了。
榮箏聽他這般回自己,心里不是滋味。
又念起自身,更是百感交集。
她在師父的身后,悄悄握起了拳,又無力地松開。
罷了。
不論前路如何,惜取當(dāng)下。
前方的道路變得開闊了,榮箏不再讓陶眠一個人走在前面,而是與他并肩。
“這是條什么路?我沒走過呢,真稀奇。
對了小陶,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呀?要看什么?
還有還有!那個滿臉胡子的老道士哪里去了?該不會被你順路埋了吧!
哎呦,小陶你快扶我一把,這兒怎么平地多個坑啊!”
榮箏是越活越年輕了,她當(dāng)年在浮沉閣做影衛(wèi)的時候,絕對沒有這么話癆。
跟著陶眠,耳濡目染,再加上天賦異稟,簡直是一臺行走的全天候廢話制造機。
能把陶眠說得頭疼,也是一種本事。
“徒弟,別念了。
乖乖跟著師父走,又不會把你便宜賣了�!�
“你、你身為師父,怎么整天惦記著把徒弟賣掉?!”、
她頓了頓。
“能換多少錢啊�!�
“……”
“要不這樣吧。你賣個高價,得了錢,咱倆五五分,然后我再跑出來,找個人再賣錢�!�
“永動是吧,這樣我們倒是吃喝不愁了�!�
兩人越說越離譜,仗著山里沒別的外人,吹牛吹得連老天都要汗顏。
等他們來到陶眠所說的地方,終于,榮箏那張嘴得空歇一歇乏。
她沒想到,入目竟然是這樣一番景象。
這里是山的陰面。
林木被燒焦成黑炭,到處是火焰爬過的痕跡,空氣中彌散著煙熏的氣味,大地在痛苦呻吟。
榮箏一路還在納悶,桃花山怎么經(jīng)歷一番浩劫,依舊安然無恙。
沒想到,她完全沒找對問題的所在之處。
“沈泊舟燒的那把火,其實是火靈力。他帶來的那伙人中,恐怕有火屬性的修士。
這種火非同一般,盡管表面上看著熄滅了,其實它仍在燒灼這片土地的根基。
除了火靈力,我猜測,還有陣法開陣之后,帶來的火焰。
陣法的火自帶吞噬生靈的力量,它會追逐著這方土地上活著的生靈,直到它們被趕盡殺絕�!�
榮箏聽得是心驚肉跳,陶眠面無表情地向她解釋,但她分明感受到了對方內(nèi)心的怒火。
這場災(zāi)難,讓這座千年靈山消耗了大半,不知要幾多年月,才能恢復(fù)往日的神采。
“我能做些什么呢,小陶�!�
榮箏愿意為桃花山做事,這里曾經(jīng)收留了一無所有,還背負著許多冤債的她。如今能有機會報答,自然是無比榮幸的事。
陶眠的意思是,桃花山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巨大的靈氣缺口。
她以為陶眠會讓她給山輸送靈力,讓它再度煥發(fā)生機。
但陶眠沒有。
他遞給榮箏一個方方的白色小包,她好奇地掀起一點,看里面的東西。
絨絨的,白色絲狀物。
這是菌絲。
“你難道想讓我……種蘑菇?”
“對。”
陶眠嚴肅地點點頭。
“……”
榮箏望著腳下的山。他們現(xiàn)在站在靠近山頂?shù)牡胤健?br />
如果說桃花山的陽面是少女,溫柔多姿、和善近人,那么它的陰面就是惡婆婆,險峻非常,崎嶇難行。
陡坡和峭壁相當(dāng)多,一不小心,榮箏就要變成中年失足少女。
連個全尸都留不下,到時候,她師父陶眠還得親自到山腳下,把她全找到,一塊塊拼起來。
她用眼神求證,是不是真的要種。
陶眠無言,但同樣用眼神給了她回答。
“……”
榮箏閉了閉眼睛。
“那我申請要一個幫手,最好住在桃花山里面的,方便�!�
她其實就是不想讓陶眠置身事外,把他一起拉進來。
結(jié)果陶眠一拍巴掌。
“沒問題,小事情,人我都給你準(zhǔn)備好了。”
來望道人在榻上睡得正香呢,一睜眼,睡在雜草叢中。
直接親近大自然了。
……
他正在發(fā)懵呢,恰好,兩張熟悉的臉撞進他的視線。
“小仙君,還有小姑娘,你們……你們該不會要把我賣了吧?!”
第261章
沒有人永遠十八歲
榮箏就這一點隨她師父,心直口快。
她蹲下身,手中的狗尾巴草刮了刮來望道人的額頭。
“放心吧,不賣你�!�
來望舒了一口氣。
“不值錢�!�
“……”
這一口氣又憋回去。
陶眠走近兩步,草葉擦過他的青衫,似是將那下擺染得更蒼翠些。
他反手,輕叩五弟子的額頭。
“徒兒,不得無禮。”
隨即,一雙平和的眼望向道人。
“來望此番專程前來,助我桃花山渡過此劫,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呢�!�
小陶仙人口中誦著感激二字,來望卻只感覺到脊梁骨陣陣麻。
“小陶,你該不會是被奪舍了?突然這般肉麻……”
更肉麻的還在后面。
陶眠也半蹲下來,堪稱“深情”地凝視來望。
“身子覺得如何了?”
“挺……挺好?”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必欺瞞于我�!�
“那就是不好。”
“好了就好�!�
陶眠露出欣慰的表情。
來望:……?
你倒是聽人說話��!
很會傾聽的仙人從芥子袋中,又取出一袋菌絲,鄭重地扣開來望的手指,強行塞進他掌心。
“來望,經(jīng)此一遭,我們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既然如此,這點小事,相信你一定會辦得妥帖穩(wěn)當(dāng)吧?”
“你那六徒弟呢?我能不能讓他把我再殺一遍。”
“恐怕是不能了。等他下輩子吧�!�
陶眠說了個陰間笑話,隨后拉著來望道人的胳膊,讓他站起來。
這么一拉一拽,他探過來望的脈搏,知曉這人是沒有大礙了。
幸好幸好,否則他還不知道,要如何向那位已經(jīng)化形的仙子交代。
就這樣,來望莫名其妙地被留在了桃花山。
他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榮箏已經(jīng)蹲在地上,開始種了。
來望不敢置信。
“小姑娘,你真的相信你師父說的胡話?”
在他眼中,榮箏還是個活潑亂跳的小丫頭,其實她的實際年齡與他的想象并不相符。
“信吧,勸你也信。”
榮箏埋著頭,認真極了。
“你跟他相處的時間短,不了解他。小陶在說瞎話的時候,一般都是認真的。當(dāng)他認真的時候,你就當(dāng)他在說瞎話吧�!�
“……”
來望道人倒吸一口涼氣。
“不是我說,你們桃花山教徒弟的方式如此扭曲……前面跑出去那幾個,真的不是因為受不了他這個當(dāng)師父的了?”
榮箏抬頭,迎著光,瞇起眼睛,對來望笑。
“老道士,你這話說得在理。
你說,我們幾個,都跟被下了蠱似的,怎么就心甘情愿地追隨他了呢。
也許他們跑出去的那些人,就是突然醒悟了吧�!�
榮箏說得認真,來望一開始還信了。
但結(jié)合她方才論陶眠的話……
信她的瞎話就有鬼!
來望對桃花山的事了解得不多,他之前都是在道聽途說,說桃花山的山主收徒,每當(dāng)徒弟超過十八歲就要把他趕出去。
沒有人永遠十八歲,但陶眠永遠有十八歲的徒弟。
榮箏聽了他這番荒謬的言論,有些驚訝。
“哇哦,”她的語氣仍舊悠閑,甚至有些幸災(zāi)樂禍,“沒想到小陶在外面名聲這么壞�!�
“桃花山,位置隱蔽,消息閉塞,但這些年出出進進,自然也有許多傳聞。”
說到這里,來望頓了頓。
“不過我想,只要那些人親眼見到陶眠,在對視的一瞬間,謠言就不攻自破了�!�
兩人聊了片刻,仙人一直沒出聲,這讓榮箏不由得擔(dān)心。
她環(huán)顧一周,最后,在唯一一株幸存的高大桃樹樹枝上,發(fā)現(xiàn)了臥眠的仙人。
仙人大抵是累壞了。被困在幻境之中許多天,擁有了一段充滿遺憾的回憶,蘇醒,又和六點五弟子沈泊舟打了個昏天黑地。
這些且不說,光是眼下光禿禿的半座山,就足夠陶眠心力交瘁。
榮箏一只手搭在樹干上,似乎在試探那樹枝夠不夠結(jié)實。
在確保陶眠不會睡到中途掉下來后,榮箏望著他平靜的睡顏,無聲嘆息。
小陶啊……
彼時來望正在和一只拳頭大的蜘蛛搏斗。這桃花山的風(fēng)水不知道有多滋養(yǎng),連蜘蛛長得都比其他地方的個頭大。
他無意中,瞥見了榮箏的神情。
憂慮、牽掛、不舍……
繾綣蕪雜的情緒閃過她的臉龐,這才讓來望看得出,原來眼前的女子已經(jīng)被歲月磨蝕過,她早已不是少年時懵懂無畏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