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師傅把手收回來,虛虛地搭在自己腹部的傷口。她倚靠著一片光禿禿的山,抬頭星河璀璨。
師傅突然問王二麻子家的鵝會飛嗎。
這問題把榮箏問愣了,她沒見過會飛的鵝,她常常被它們追著咬。
她說會飛的鵝一定是很高貴的鵝吧,超脫了淪為食物的宿命,遠走高飛。
師傅沒有看她,仍然在看星星。但她在對她說話。
她說小箏,你也要飛得高高的,要不再受到任何人的拘束,要割斷自己的線。
榮箏哭著愣住,大顆的眼淚還掛在臉蛋上,可憐兮兮的。
她有點慌。她說師傅那怎么能行,她那么努力就是為了接好師傅的班,不給師傅丟臉。
她的名字是師傅給起的。一個“箏”字,就說明她早已為后來的宿命做好準備。
如果不成為風箏,她還能成為誰。
師傅搖搖頭。
她說她回答不了榮箏的問題。她這一生,是在為“爭”這個字付出所有。
她和現(xiàn)在的榮箏一樣,從來沒有設想走過其他人生。
可到如今,萬事休矣。
她如同飛鴻的一片羽毛,無足輕重,卻帶著鐐銬負重行走了一輩子。
她累了,臨死之際,才想起要為自己尋找問題的答案,但她已經(jīng)無力再出發(fā)。
可是榮箏還小。
她希望榮箏能為自己找到答案。
“師傅我腦袋笨,你又不是不知道,”榮箏用袖子胡亂地擦自己的臉,眼淚卻怎么都止不住,“什么羽毛什么鐐銬,我都不明白。我只是、只是想做好你交代給我的事。前路那么渺茫,我看不清的。”
“那小箏就慢慢去找吧,”師傅的聲音又輕又緩,“如果眼前只有一條路,那你就先走下去。走著走著,就會遇到岔路了。
我們這樣的人,生來就比旁人選擇要少。但上天眷顧,也不算太過可憐,總有那么一兩次,你驀然發(fā)現(xiàn),腳下多出來一條小徑。
那條路往往又窄又不起眼,荊棘遍布、毒草叢生。但你要仔細地斟酌,不要輕易地路過了它。
師傅說的話,也許你現(xiàn)在不明白。但要牢牢地記在心上。等再過個十年、二十年,你醒悟過來,也為時不晚。
哪怕是鴻羽,是風箏,再無足輕重,也要落在張開手迎接你的人�!�
榮箏的師傅就這么走了。她放棄了最后生的機會,也不愿意回到浮沉閣。
那之后,榮箏謹遵師傅的遺言。在沒有出現(xiàn)旁的岔路時,她就艱難地走在這唯一的路上。
“說實話,雖然杜鴻把我丟在煙靄樓,讓我對其深惡痛絕。但這件事也改變我良多。也許轉機往往伴隨著與過去剝離的疼痛吧,”榮箏穿過賓客,專門挑著不起眼的縫隙前行,陶眠走在其后,只能看見她堅定向前的背影,“我已經(jīng)找到能夠容我好好降落的歸宿了�!�
……
榮箏說她之前來到煙靄樓,被搜身,佩劍和其他的物品全部被沒收。當時她把師傅的骨灰隨身帶著,不得已,只能暫時封在藏玉壇之中。
她不在乎那個珍稀的壇子,她只是想把師傅帶回自己的身邊。
此時兩人已經(jīng)來到閣樓,中間無人阻攔,順利得不敢置信。
“這太幸運了,”榮箏的神情很凝重,“好像有誰故意為我們排除了障礙似的�!�
閣樓的門照例被封上三道沉重的銅鎖,沒有任何打開的跡象。陶眠豎起耳朵聽了聽門內(nèi)的聲音,安安靜靜的。
他在門外和徒弟小聲嘀咕。
“你說等下會不會我們一開門,就看見杜鴻站在門內(nèi),說‘我等你們很久了’?”
“……”榮箏沉默稍許,才開口,“小陶你這烏鴉嘴仙人,說好的不靈就說壞的靈,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咱們打開這扇門之后的命運了�!�
“開吧,實在不行把杜鴻在這里干掉,然后你接手浮沉閣。為師在妖境也算有人脈了�!�
“這個辦法好,我看行�!�
陶眠和榮箏師徒二人運用了熟練的撬鎖技術,三把鎖依次被打開。
閣樓的門被推開,里面果然有一道人影。
杜閣主就站在屋子中央,周圍是各種貴氣的法寶古董。
他眉眼沉著,對門口的兩人說話。
“我等你們很久了�!�
“……”
本來是一句玩笑,現(xiàn)在杜鴻真的照搬了陶眠的話,他們師徒一時間都不知道該作何表情。
但杜鴻來者不善。
第83章
師父在你身后
在杜鴻眼中,閣樓的門一經(jīng)推開,兩個佝僂著腰板、鬼鬼祟祟的人影出現(xiàn)。
陶眠和榮箏原本在面對面,嘀嘀咕咕。等到他們的話題焦點真正出現(xiàn)時,都不免一愣。
陶眠反應快,語速起飛。
“小花,奪取浮沉閣閣主之位,就在今日!”
榮箏和他一拍即合。
“好!那就今天!小陶,你掩護,你先上!”
“那你呢?”
“我負責意念上支持你�!�
“……”
師徒二人自顧自說著話,完全不理睬屋內(nèi)的杜閣主,把他晾在一邊。
杜鴻也不惱。
“這位便是陶仙君吧。”
陶眠站直了身子,終于舍得把目光投向他。
“杜閣主先后派出幾波人馬來桃花山,擾我清修,這時候就不必再裝作初遇的樣子吧。”
陶眠不是個喜歡與人計較的性子。畢竟他的壽命長,大多數(shù)活人的生命轉瞬即逝,在他眼中近似于死人。
若是事事記仇,那他手里的小本能繞桃花山三圈。
然而對方幾次三番不識好歹,哪怕脾氣再好的人,也要被這死纏爛打的勢頭惹得心煩。
這筆賬陶眠要算,但準備等徒弟的事忙完了再算。
這下對方送上門來,也好。
杜鴻在外表上是個儒雅客氣的人。如果不是有榮箏提前給做功課,任誰都不會把眼前這人和那么多血腥慘案聯(lián)想在一處。
面對陶眠明里暗里的質(zhì)問,杜鴻笑了聲。
“之前多有得罪,杜某在此向仙君賠個不是。”
“多余的話就少言吧,”陶眠擺擺手,不愿再多聽一句廢話,“我和我的徒弟闖入你這煙靄樓的閣樓,也不貪圖此地的寶物。我們只要藏玉壇里的東西,拿了就走,壇子可以留給你,不叨擾杜閣主�!�
杜鴻仍是一副假笑面具。
“若是在下不允呢?”
“那不好辦了,”陶眠搖頭晃腦,左手插進右手的袖口,轉頭,“小花,你看看能不能憑借往日的交情,讓杜閣主給咱們讓個道兒?”
榮箏笑意冷然,嘴上和陶眠說話,眼睛卻冷冰冰地望著杜鴻。
“小陶,算了吧,人家杜閣主不領我的情�!�
距離兩人上一次見面,已經(jīng)過了幾個月。那次榮箏尚且沒有剝掉“恭謹”的外皮,對待杜鴻假意逢迎。
就在這短短數(shù)月,榮箏的心又經(jīng)過幾番錘打。
芙蓉府去過了,繡雪劍回到身邊,沉硯師弟亡故。
“沉硯究竟是病逝,還是你杜閣主斬草除根?”
面對榮箏的逼問,杜鴻游刃有余。
“沉硯不過是完成了他的使命而已。塵歸塵,土歸土。小箏,你和沉硯一樣,終究是要回到浮沉閣。你們自幼被閣中收養(yǎng),草木有情,落葉歸根。這里才是你的歸處�!�
“歸處,”榮箏重復了一遍,嘴唇緩緩咀嚼著這個詞,“這兩個字從你嘴里說出來,還真是諷刺�!�
杜鴻搖了搖頭,似乎對榮箏的“執(zhí)迷不悟”沒有辦法。
“唉。你從小,師傅就教你不要被外面的浮光所惑,那不過是過眼云煙,除了擾亂你的本心,別無他用。”
榮箏原本能保持理智,但杜鴻提到“師傅”時,她的眼圈不禁紅了,牙關緊咬。
“杜鴻,你有何資格提起我的師傅?”
榮箏拔出繡雪,此劍經(jīng)過玄機樓的錘煉愈發(fā)鋒寒,出鞘之時整個閣樓的墻壁都凝上一層薄霜。
杜鴻一眼望見熟悉的銀色劍刃,嘆息一聲。
“你果然把它取回了�!�
“少廢話�!�
榮箏揮劍向前,繡雪染了靈力,劍勢更加雷霆。
杜鴻微一抬手,六個影衛(wèi)站在他面前。
這些人,都曾是和榮箏朝夕與共、出生入死的師弟。如今他們拔劍相對,榮箏心底一陣悲涼。
為首的是三師弟連翹。他說箏師姐,得罪了。
劍光如虹影,在狹小的閣樓間閃映、躍動。不愧是浮沉閣的影衛(wèi),在如此局促的地方,他們依然能夠錯落地施展劍式,蠶食著榮箏能夠施展的空間。
若是全盛時期,再來兩個影衛(wèi),也不是榮箏的對手,她是浮沉閣百年間最有天賦殺手�?上В绻皇菫榱私o杜鴻擋下那一劍……
杜鴻負手而立,漠然地看著眼前同門相殘的大戲。
“小箏,若是你低頭服軟,浮沉閣的門,依舊會向你敞開�!�
“我不低頭,”榮箏一劍架開五師弟的長刀,右腿后踢,逼退偷襲的七師弟,“杜鴻,那一劍就是終結!我榮箏再不虧欠浮沉閣分毫!”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杜鴻的眉毛微微抬起,“你在為我擋下那一劍的時候,心中所想,究竟是……罷了。你們六人,不要再顧念往日情誼�!�
杜鴻一聲令下,六影衛(wèi)的劍招更是冷絕。
榮箏的手臂開始發(fā)抖。
她擋住了從左前方刺來的劍,卻攔不及后方的刀。
榮箏痛恨自己的無力。
過去就算有一根剪不斷的線在牽制,風箏也是高高地飄在空中,俯視著地上的人。
她的天資讓她足以傲視。
那時的她無懼無畏,她自如地潛入妖族首領的家中,在睡夢中割下他的頭顱。她也闖進無人敢闖的禁地,奪走那顆被封在十層結界內(nèi)的靈珠。
她曾恣意瀟灑任平生,春風得意、銀鞍白馬。
盡管不露真容,風箏的名號仍是令妖境聞之膽寒。他們懼怕,浮沉閣的那只風箏趁夜飄進了窗,如同鬼界無常一般,悄然收割了自家的性命。
而現(xiàn)在的她,哪怕多拿一會兒劍,右手臂就在痙攣發(fā)顫。
連劍都握不住的廢人。
榮箏在心亂時會咬住下唇,她越是陷入這樣消沉的情緒,就越難以自拔。
她只不過是曾向一人一閣忠誠。丹誠相許,為何偏要,落得這般下場?
身后的刀眼看著就要扎進她的背,榮箏呵出一口氣,反手去擋,但不抱任何希望。
她一抬手,握住的不是鋒利的劍刃,而是一端粗糙的桃枝。
榮箏驚訝地抬眸,落入仙人深潭般的眼。
那雙眼沉靜得要溶解一切世俗的煩憂,只剩落花點點,浮于水面,泛起波紋漣漪。
陶眠哎呀一聲。
“小花,你把我的樹枝擋住了。快松手吧,師父幫你出氣�!�
第84章
天殺的浮沉閣
在亂劍刀影之中,陶眠的臉被映得凈白。
他永遠是不被凡塵侵害污染的懸月凈雪,榮箏握住那截樹枝,那仿佛是救命的稻草,將她一次又一次從舊時的泥沼拖出。
“小陶……”
“本來是打算由著你發(fā)發(fā)脾氣,”陶眠扶住徒弟沒有傷的那邊肩膀,帶著她繞了個身,避開右前方的冷劍,“若是為師不許你出手,回去肯定又要使性子�!�
桃枝別開一柄長刀,精準地打在兩人的手腕。那兩個影衛(wèi)不禁呼痛,看似輕飄飄的兩下,實則威力極大,他們甚至沒辦法握緊自己的武器,一刀一劍啪嗒兩聲掉落在地。
“到時候飯沒人做,柴也不劈。咱們師徒二人只好干耗著受冷挨餓,喝西北風。”
仙人面對六影衛(wèi)遠比自家徒弟從容,還能一邊閑侃一邊應付。
“說好了不能過度使用靈力,今天的分量只有這么多。再過了,你的傷口該疼了。等回山之后,可不能跟為師再鬧別扭�!�
陶眠三下五除二,六個影衛(wèi)瞬間被他打掉四個,只剩下兩個殘兵在蚍蜉撼樹。
“不過今天趕巧,杜閣主親自來了。這樣吧,師父允許你跟杜閣主親切友好‘交流’一下。畢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桃花山離你們這閣啊樓的也蠻遠,過來一趟不容易。
至于杜閣主,你呢,來都來了。騷擾我的那三十六次,也該有個說法。我陶眠不記仇,但我徒弟看不過去。你說是吧小花。”
榮箏抿唇,看向杜鴻。
杜鴻眼見他的影衛(wèi)落了下風,似乎有點不敢置信。
陶眠沒有錯過他的神情,笑了。
“這不怪你杜閣主。我平時不在外面走動,對你派來的人也算客氣禮貌,沒要了他們的性命。濫殺無辜于我的修行無益,反而會折損修為。消除殺掉一個人的業(yè)障,需要我在山中清修許久。
但這樣客氣著,也有不好的地方。好像所有人都以為能和本仙君打個平手了。這可不能夠啊,人還是要知道深淺�!�
陶眠的布靴踩在一個倒地暗衛(wèi)的胸口,阻止他起身。手中的桃枝點在另一個的額頭,讓他不要輕舉妄動。
“算來我與你沒有大的恩怨,但我的愛徒在你這里受了不少委屈。她今天只想要那個壇子,你交來壇子便是。若是她想要浮沉閣,那杜閣主,對不住了,你得把命留在這里才行。”
陶眠的語氣輕飄飄的,像說今晚吃幾碗飯一樣自然閑適。
“何去何從,杜鴻,小心斟酌。”
杜鴻的冷汗順著后背流淌。
他在妖境也算得上一方勢力,見過的形形色色的大妖不少,即將渡劫飛升的也不在少數(shù)。
他也曾見過墮落的仙人。那些仙人受了天罰之后,大多變得頹喪無力,反而被妖魔馭使,根本沒有任何仙威可言。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全盛的仙。含霜履雪,威儀森然。
哪怕平素再怎么淡然隨性,那也是仙。
是令他們這類妖魔又恨又嫉,卻不得不仰望的仙。
榮箏最后成功帶走了藏有她師傅骨灰的藏玉壇。
她沒有立刻要了杜鴻的性命。不是她心慈手軟,而是她用了別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