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林原喝了一口熱巧克力,終于精神了一些,他輕輕吐了一口氣,道:“其實是這樣的——”
“那時候有一位長輩,算是我曾經的老師吧,托我?guī)鸵幌逻@個忙。”林原說,“其實最初我不太想亂蹚渾水,我是救人的,不是幫別人改頭換面隱姓埋名的,尤其還是在未經登記和授權的前提下,很容易出紕漏�!�
“那你為什么后來又改主意了?”
“因為知道了需要修正的人是你�!绷衷f。
這話聽著就很奇怪了,燕綏之開始重新打量林原,“我們之前認識嗎?我對人臉的記憶應該不算差,但是確實不記得你�!�
“確實不認識,不過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你了�!绷衷f,“因為我弟弟�!�
“你弟弟?”
“確切地說并不是親弟弟,是我舊領居家的兒子,他母親跟我母親沾著遠親�!�
遠得不能再遠的關系,除了姓氏一樣,就再找不出任何相似的點了。
林原對那對鄰居最深的印象就是總有吵不完的架,屋里永遠是雞飛狗跳,隔三差五就能聽見碗碟摔砸的聲音。那時候林原自己還在念中學,每天早晚乘快軌往來于兩點之間。十次回到家,起碼能有八次會在樓道里撿到鄰居的兒子。
那時候那個孩子頂多五六歲,就坐在樓道臺階上嗚嗚地哭。
鄰居家的爭執(zhí)隔著密碼門聽見,林原也不好把哭著的孩子強行塞進門,就只好領回自己家。給點零食,給點玩具,那孩子就慢慢開心起來。
領的次數(shù)多了,那孩子幾乎就成了他半個弟弟,就連他爸媽都這么說。
但林原一家并不是常住的,他們在那里住了幾年就搬走了。搬家不可能拉著鄰居一起,那之后的幾年,林原再見到那個弟弟的機會就驟然減少。
關系日漸疏遠起來,以后可能也再沒什么交集了。
那時候的林原一直是這么認為的。
結果沒幾年他就聽說老鄰居家出了事。
男主人中年之后遭遇危機,酗酒越來越嚴重,原本只是吵鬧的關系,慢慢發(fā)展成動手,一次比一次嚴重。十歲剛出頭的兒子為了護住媽,也總是一道遭受拳打腳踢。
“我有幾回碰見他,他臉上身上都帶是傷,讓人挺不好受的�!绷衷f。
那段時間里他跟那個弟弟的聯(lián)系又多了起來,試著給他處理過很多傷口,慢慢就成了熟練工。那時候剛好要升大學,他干脆就選擇了學醫(yī)。
林原上大學的第一年,那個弟弟13歲,他的母親忍無可忍在一次毒打中沖進廚房抽了一把水果刀……
“他母親的案子是你接的�!绷衷聪蜓嘟椫昂芏嗄昵暗氖虑�,你可能記不得了�!�
這么多年來,燕綏之接過的大大小小的案子太多,林原沒提之前,燕綏之確實不記得還有那么一樁案子,聽他提了幾句后,倒是被勾出一些模糊的回憶。
“有點印象�!毖嘟椫f。
“如果不是你的話,他母親當時的境況會很麻煩�!绷衷溃澳侵笪夷俏坏艿芫头浅3绨菽�,但他很靦腆,不好意思跟別人說,就總跟我念叨,還說以后大學也要學法�!�
燕綏之莞爾:“學了么?”
林原輕輕搖了一下頭,“沒有,他有遺傳性的病癥,你知道的,赫蘭星那一帶這種情況不少見。那時候的基因修正手術可不像現(xiàn)在成功率這么高,作為治療手段還很不成熟,死在手術臺上的不少見�!�
燕綏之略微出神了一瞬,垂著目光“嗯”了一聲,“確實不少。”
那位弟弟過世的時候,林原大學還沒徹底畢業(yè),在醫(yī)院輪崗實習,還沒定下明確的方向。從那之后,他就釘在了基因大樓。
不過即便他再怎么學有所成,再怎么完善基因設備,再怎么提高手術成功率,那個曾經讓他們一家都跟著心疼的孩子已經不在了。
“這是我愿意蹚一下渾水的原因�!绷衷恼Z氣溫和但篤定,“我那個弟弟有點傻,總對我們家說好人有好報,后來也總這么說你。這些年在醫(yī)院呆久了,對我來說不知道算好事還是壞事,見多了生離死別,有意外的有人為的,自己都變得麻木起來,好像不麻木一點都做不穩(wěn)手上的活。但可能被他念叨多了的緣故,那句話我其實也挺信的�;蛘哒f不是信,是希望。我希望好人有好報……所以怎么可能對你袖手旁觀。”
“謝謝�!�
“那倒不用�!绷衷溃拔見A了一點私心的,倒希望你別太介意�!�
燕綏之沒反應過來:“什么私心?”
“你的假名,我私心用了弟弟的名字。”
“你弟弟的名字?”燕綏之揪著模糊的印象回憶了一番,“我記得你弟弟不叫這個,記錯了?”
“沒記錯,他原本叫盛野。后來改成了他母親的姓,跟我母親算一家,姓阮�!�
燕綏之了然。
聽了林原的初衷,他忽地想起了在酒城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有些感慨,又有些沒好氣:“別的不說,演技是真的厲害,當初我燙了腳去你診室,你那反應活像根本不認識我。”
林原干笑著擺了擺手,“沒那演技沒那演技,不是裝的,是真沒認出來。基因修正起效和失效不一樣,不會立刻有反應,得有幾天緩沖過程。我當時給你做完修正術就走了,確實不知道修正完成之后你的長相。”
那天在酒城,他是真的沒認出來燕綏之是誰。
還是在光腦上點開病患診療單的時候,他才看到“阮野”這個名字,然后恍然反應過來面前的人是誰。
那一瞬間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
就好像他跟弟弟阮野只是聯(lián)系漸疏,多年沒碰面。他忙于工作,而阮野則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沿著生命線繼續(xù)悄然長大。然后某年某月某個上午或下午,懶懶的陽光順著窗子爬進診室,他碰巧接到一個來就診的年輕男生,也許有點小毛小病,但三五天就能好,無傷大雅。
他會看著診療單上的名字一愣,然后大笑起來,說,“好久不見,差點兒認不出你了�!�
第105章
房東(一)
想起那些往事,林原有些怔愣。
等他再回過神來,對面的顧晏正用銀匙輕攪著咖啡,而燕綏之又慢慢喝了一口蜂蜜牛奶,目光落在他身上,溫和平靜。
他們應該還有很多問題想要問,畢竟剛才聊的內容不知不覺偏向了林原自己,而對他們來說,還有很多事情依然被掩蓋在云霧中,并不清楚。
但他們誰都沒有催促的意思。
就好像他們只是單純地來陪林原吃一頓早餐,陪他回憶一個故人。
林原忽然覺得,之前打過的交道都變得模糊起來。
這就是兩個內心溫柔的好人,符合他對“朋友”的一切定義。
這就夠了,其他都不再重要。
“說遠了,有點走神。”林原抱歉地說。
“沒事�!毖嘟椫α诵Γ骸拔也挥X得回想這些人和事是在占用時間,是么顧老師?”
林原有點摸不著頭腦:“不是,等等啊,誰是誰老師?你不是……那什么……院長么?”
說到“院長”兩個字的時候,他下意識放低了聲音,吐字哼哼唧唧的很含糊。說完他才反應過來其實周圍沒有雜人,不用這么小心翼翼。
先前燕綏之也說過這個稱呼,但林原以為那是因為不確定他的身份和知情程度,所以連稱呼都很注意不露馬腳。
現(xiàn)在看來,好像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嘛。
“我是啊�!毖嘟椫龡l斯理地喝著牛奶,說:“但是某些人以前做學生的時候總拉著臉,可能挺想造反的。我畢竟很開明,不介意讓他過過癮�!�
“……”
誰要造反?
顧晏無奈地瞥了他一眼。
但略作細想,這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沒錯。
于是顧大律師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沒作反駁,挑著眉一臉淡定地端起了咖啡杯。
林醫(yī)生心說鬧了半天原來就是逗著玩兒的,我真是一點都不懂你們這種師生。
“好吧�!绷衷謫枺拔抑滥銈冞有想問的,有什么說什么�!�
“你之前說,幫我做基因修正是受一位長輩所托?”燕綏之問,“我很好奇你的那位長輩是什么人,他為什么救我,又是從哪里得知我可能會有危險的?”
“他說是因為聽到了一通通訊,更具體的他不太愿意說,因為說多了就真會把我攪和進去。對了,他是雅克的養(yǎng)父�!绷衷乱庾R解釋了一句。
說完他又反應過來對面兩位對“雅克”這個名字并不熟,“上次你們說有點印象的,那位跟我一個辦公室的卷發(fā)醫(yī)生,就是原本要給你做基因檢測的�!�
“哦,卷毛醫(yī)生?”燕綏之和顧晏都點了點頭,表示想起來了。
“對,他的養(yǎng)父�!�
這就奇怪了,燕綏之根本不認識那位卷毛醫(yī)生,對他的所有印象也不過就是擦肩而過的隨意一瞥。他的養(yǎng)父又是哪位?這一竿子叉得是不是有點遠?
“你應該不認識他�!绷衷f,“他托我?guī)兔Φ臅r候是這么說的,你不認識他�!�
燕綏之更覺得奇怪了:“我不認識?不認識他為什么救我,也是因為以前接過的案子?”
“不是吧�!绷衷瓝u頭道:“他說是要還債,具體的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還債?”燕綏之發(fā)現(xiàn)林原不比他們清楚多少,頓時有點哭笑不得,“你當時都不問問清楚,就來蹚渾水了?萬一是詐你的呢。”
“那倒不會。”林原笑了笑道,“辮子叔……哦,就是那位長輩雖然是愛開玩笑的性格,挺不受拘束的,但關鍵時刻很靠得住,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那時候我貪玩出了意外,在醫(yī)院住了有兩個月吧,剛好跟他雅克,就是你們所說的卷毛同病房。他來陪卷毛的時候,總會順帶著一起逗我,一來二去就熟了。要真不是好東西,我那時候就該被拐了賣了�!�
“他教過我不少東西,沒上大學前,那些簡單的傷口處理、急救包扎之類的都是跟他學的。上大學之后,有些專業(yè)方面弄不明白的也會問他,所以能算我半個老師了�!�
看得出來,林原對那位長輩非常尊敬。
會教專業(yè)的東西……
“也是醫(yī)生?”顧晏問。
林原說:“對,以前是�!�
“為什么說以前是?”
“后來因為一起醫(yī)療事故辭職不干了。”林原說著,又補充道,“這個是他唯一不太愛提起的話題,所以我知道的不多。好像是手術成功率不高,病人過世了。我后來琢磨著估計是基因方面的手術,那時候這種手術成功率很低。不過我倒覺得這種事其實跟他關系不大,畢竟他又不是負責做手術的醫(yī)生,他天天都蹲在研究室,就是醫(yī)療事故也扯不到他頭上啊……”
他嘀咕著說完,抬眼一看,卻發(fā)現(xiàn)燕綏之目光落在某個虛空的點上,似乎正在出神想著什么。他看起來心情有了變化,至少不像之前那樣放松溫和,因為眉心是皺著的。
“怎么了?”林原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手。
“嗯?”燕綏之回過神來,皺著的眉心依然沒松:“他什么時候辭職的?”
林原想了想,“很久了,具體哪年我也記不清了,大概二十五六年前?”
燕綏之沉默了一會兒。
單從他的臉上很難看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這讓人莫名覺得有點忐忑。
林原躊躇著剛想開口問兩句,就瞥見顧晏握住了燕綏之擱在桌面上的手。
嗯……
師生感情這么好的嗎?
林原張開的嘴巴又合上了。
他聽見顧晏低聲問了一句:“怎么?”
燕綏之臉上的表情緩和下來,看得出來他本來沒打算說什么,但被顧晏詢問之后,還是答了一句:“想起我父母了,他們也是手術出了些問題�!�
他說著,反手拍了拍顧晏的手背算寬慰,目光重新投落在林原身上,道:“可能我想多了,不過時間確實有些巧�!�
但是……再結合那位長輩所說的救他的理由——為了還債。
巧合是不是多了一些?
燕綏之問:“你有那位長輩的聯(lián)系方式么?幫我撥個通訊,我想跟他談一談。”
林原在通訊錄里翻出備注著“辮子叔”的那條,然而很是不巧,接連撥了四五次都沒人接聽。
“過一會兒在試試,可能現(xiàn)在正忙。”林原說。
“那么,有他的照片么?”
林原:“你等等�!�
關于醫(yī)療事故和燕綏之父母的關聯(lián),他不敢細想,因為擔心那位敬重的長輩真的跟燕綏之父母的手術有關系。林原點開自己的智能機,翻找得極其專注,一方面希望能找點什么轉移一下燕綏之的注意力,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多幫到對方一點。
然而這世上有種東西叫墨菲定律。
他擔心自己找不到照片,于是他還真就沒找到。
翻遍了智能機所有角落,愣是一張沒有。
“居然真的沒有,說來也真是……我跟他認識這么多年,居然連張合照都沒拍過。連他的社交平臺我都翻過了,空空蕩蕩萬年沒一條狀態(tài),更別提照片了�!�
燕綏之提醒道:“卷毛呢?他有么?”
林原的笑容更尷尬了,“這個……不太好問。”
“怎么?”
“小的時候卷毛跟他養(yǎng)父關系是很好,特別親。但是卷毛大學畢業(yè)那陣子不知怎么兩人鬧崩了,后來卷毛的親生父母家又來找他恢復聯(lián)系了,這就更尷尬�?傊�,他們兩個現(xiàn)在幾乎是斷絕關系的狀態(tài)。在卷毛面前提辮子叔,和在辮子叔面前提卷毛……說不上來哪個更找死一些。要不然辮子叔也不會選擇找我?guī)兔o你做基因修正了,肯定先找卷毛,你說是吧?”
他解釋了一通,又顯露出一些羞愧來:“這么看來還真是抱歉,其實除了給你做基因修正,我在這件事上基本就是個局外人。如果能再多給你提供些信息就好了……”
林原自我糾結了一下,最終還是調出了信息界面,給卷毛撥了個通訊。
等待接通的表情活像進了靈車。
好在對方并沒有讓他在靈車里躺太久。
“喂?雅克?”
“啊對,不是,沒有忙不開,不用急著趕回來。你最近還在中心醫(yī)院?老人家怎么樣了?”
“哦,那還好,放心。那什么……問你一件事�!�
“你那有辮子叔的照片么,發(fā)一張給我?他的通訊我怎么也撥不通——”
這話剛說完,他就頂著一張靈車炸了的臉,把耳扣摘下來了,“他直接掛了通訊……”
不過燕綏之卻抓住了另一個詞:“等等,你剛才說中心醫(yī)院?是指區(qū)立中心醫(yī)院?卷毛在那里?”
林原點了點頭,有點茫然于他的重點:“對啊,我上次跟你們說過嗎?他家里有人因為小作坊的事故去世了,呃,就是他親生家庭那邊。然后他的外祖父母傷心過度也進了醫(yī)院,好像還不肯轉來春藤,所以他有些煩心掛通訊也正常,就是照片可能要不到了�!�
燕綏之又朝顧晏看了一眼,兩人目光交匯,想起了同一件事。
當時在酒吧碰到的那位藍眼睛醫(yī)生去的也是區(qū)立中心醫(yī)院。
但是……在他的印象里,卷毛醫(yī)生的眼睛好像是淺棕色,或者金棕色?總之并不是藍色。
就在他試著回想這些的時候,林原的智能機震了一下。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居然把照片發(fā)我了!”林原看著新信息,滿臉詫異。
他傻了兩秒便干脆地把屏幕翻轉過來,伸到燕綏之和顧晏面前,“喏——辮子叔長這樣,你有曾經在哪見過么?”
燕綏之看著屏幕默然片刻,干巴巴地說:“有點眼熟�!�
“是么?”林原驚訝了一下。
顧晏也看著他,“眼熟?”
燕綏之點了點頭,語氣毫無起伏,“說來挺巧,他跟我的房東長得一模一樣�!�
顧晏:“……”
林原:“……”
第106章
房東(二)
林原干笑一聲,說:“居然還有這么巧的事�!�
真的巧嗎?
這其實已經根本不是巧合了,而是這些“巧合”本就目的明確,徑直奔到了他身邊。
他當初醒來之后沒有用那張飛梭票,轉而去了南十字律所。如果房東一直在暗中關注著他的舉動,想要知道這些并不困難。
那個用來安置他的公寓租期結束,他自然需要新的住處。
房東可以算好了時間,以合適的身份出現(xiàn)。
他上回就說過,他認識很多曾經在南十字工作的學生,通過這些關系線,想要跟幫燕綏之找房的洛克碰上面,再簡單不過。
難怪燕綏之因為出差錯過看房后,他會愿意迎合時間重新再安排一次。
也難怪他會愿意給七天的試住期,讓燕綏之先安頓下來,就連房租的支付方式都相應跟著改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