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的神色依然是嚴謹板正的,半點都不像在說動人的情話,卻讓青黛的鼻尖驀地一酸。
她低下頭來掩飾她難得的失態(tài),抓過了他骨節(jié)修長的手指把玩,“可老夫人不會同意的。”
楊巍雖在男女之事上笨拙了些,但在聽音辯意上還是十分敏感的,他立馬明白了她今日反常的源頭,“老夫人對你說了甚?”
她軟嫩的指尖劃過他帶著薄繭的指節(jié)時頓了頓,微微垂了眼睫,搖了搖頭,“沒有,老夫人沒說甚么�!�
他盯著她燭燈下細白柔美的臉看了幾眼,豁地起身,拿起大氅就朝外走,“我去同她說清楚。”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讓她一怔,忙站起來想拉住他,“大人!你要說什么?”
他大氅的下擺被她幾根蔥白的玉指拉住,他側了頭,看著神色有些惶急憂心的少女,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拉開,沉聲道:“自然是說清楚我不娶妻�!�
說完后,他轉身大步往還飄著雪花的屋外走去。
青黛慢慢放下了舉起的手,表情有些晦澀地看著他融入暗沉夜色中的高瘦背影。
罷了,這樣也好。
路邊的積雪讓昏暗的天色多了幾分雪白熒光,楊老夫人的院落中透出亮堂的光,偶有幾聲笑語被掩在落雪紛飛下。
楊巍今日第二次不經(jīng)通傳跨入楊老夫人正屋時,她正拿著沈妍的庚帖,同蕭媽媽商量著明日便去太安觀找了緣道長合八字。
見著一向沉穩(wěn)冷靜的楊巍可以稱得上是大步流星地走進屋里,楊老夫人還以為出了甚么急事,忙斂了笑意問道:“怎么了?”
楊巍站定在坐在太師椅上的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字一頓道:“母親,我不娶妻�!�
沒想到他漏夜而來竟還是在犟著這事,楊老夫人白天被他忤逆的火還沒散盡,再次被他點燃,也惱了,“不娶妻你想作甚!連個一兒半女都無,你攢下的這偌大家業(yè)留給誰?!你這一身學問授給誰?!”
楊巍眸光沉沉,盯著怒得面皮泛紅的老太太,薄唇蠕了蠕,聲線冷沉:
“青青一人足矣,無需其他妻妾�!�
分明還是他平日里平板又肅穆的語調,在這短短一句中卻不知不覺融進了厚重深濃的情,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已經(jīng)積了如此深厚。
楊老夫人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晌,緊接著面色因著怒氣漲得紅中泛紫,遽然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一手掌心狠狠擊了一下另一手的手背,狠狠地咬牙道:“我就知!我就知!那蹄子看著就不似老實人!果真是個狐媚子!是不是她不愿主母進門,勾得你來忤逆我說這話!”
楊巍很納悶,肅冷的面上也出現(xiàn)了一絲疑惑,他分明是來說清楚為何不娶妻,緣何母親會怪罪到她頭上?
“非也,這些都是我的心里話罷了,且母親不也曾同我說過,凡身家……”他頓了頓,“清白的,都可帶回來,你都會接受�!眲傉臈钬┫啻松^一次撒謊,他垂下細長的睫毛,淡淡道。
“你——!”楊老夫人原地轉了兩圈,又伸手指了指他,接著恨恨道:“我是說過凡是身家清白的女子都可進楊府,可你堂堂朝廷一品大員難道要守著一個奴婢過一輩子?”
“有何不可?”他皺了皺筆挺的劍眉,“況且,她不應當只屈居于一個下人�!彼兄葪罡心涣哦忌詈竦膶W識,若她能入仕,說不定當個工部尚書都使得。
但這話卻讓楊老夫人誤會了,以為楊巍還想扶正她娶她做妻,一口氣上不來差點暈倒,嚇得蕭媽媽慌慌張張地撫著她,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
一場母子對話又是不歡而散,深夜的楊府上空唯有楊老夫人的厲喝劃破飛雪。
“我不允!我決不允!”
第二日清晨,送走了去上朝的楊巍,青黛果不其然等來了楊老夫人的傳喚。
她這回在楊老夫人這的待遇可比上次差多了,一來便讓她跪在了地上,而楊老夫人的表情更是半分都不掩飾的陰冷厭惡。
“我倒是小瞧你了,想不到你竟是個心這么大的,居然念著這正一品的誥命嫡夫人的位置啊?”楊老夫人一夜未眠,微突的眼眶中滿是血絲,面上的溝壑比以往更深,冷哼道。
“奴婢不敢�!睆d中的少女跪得筆挺,語氣平淡無波。搜企鵝號
聽得她的語調竟和楊巍都有些相似了,楊老夫人更是怒從心底起,一掌拂過桌面想將一只茶盞掃落,在快要碰到青瓷茶杯時又頓了頓,最終還是因著肉疼只掃落了桌上的一片香瓜。
“你有何不敢的!我看你敢得很!還敢攛掇寶兒來同我作對!”
“老夫人明鑒,奴婢對老夫人之心可昭日月,無時無刻不在憂心老夫人之所憂�!彼哪抗夥旁跅罾戏蛉俗闵系暮稚C福紋的繡花鞋上,語氣擲地有聲。
“虛情假意胡言亂語!”楊老夫人更怒了,還以為她油鹽不進正在諷刺自己,怒得渾身顫抖。
跪著的少女沉默了一下,忽地朝她磕了一個頭,道:“老夫人若愿意相信奴婢,奴婢倒是有一計可解老夫人之憂�!�
理智上告訴她不要相信這個巧舌如簧的丫鬟,但楊巍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態(tài)度確確實實讓她憂心不已,昨夜他臨走前還讓她在三日內將庚帖退回去,否則他便要上沈府親自取回庚帖了。
“……何計?”楊老夫人糾結了幾瞬,又覺聽聽也無妨,還是問道。
“奴婢因著讀過幾本閑書,僥幸在大人心中有了一隅之地,大人不愿娶妻也并非為了奴婢,不過是大人的妻子對于大人來說不熟悉,大人有些抗拒罷了�!彼囊环檎嬉馇械脑捄么鯇罾戏蛉苏f得舒心了點,才接著道:“老夫人可先將奴婢藏于京中,勸著大人先成親,大人為了還能同奴婢探討學識,定會同意先娶了親,待到事畢,老夫人再將奴婢送回府中即可�!�
楊老夫人慢慢直起了身子,瞇了瞇渾濁的雙眼,“你又怎知我不會趁此將你發(fā)賣或取了你性命?”
少女在她如有實質般鋒利的眸光下不動如山,面色平緩地道:“老夫人該知曉,大人性子有些倔,若是娶了親后沒見到奴婢的人,怕是老夫人您會徒添煩憂�!�
“你在威脅我?”楊老夫人冷哼了一聲,不緊不慢地問道。
“奴婢不敢,想來這些以老夫人的睿智也是都能想到的,奴婢不過是提前點出來罷了。”她面不改色地拍了一個馬屁。
楊老夫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盞茶的功夫,才慢悠悠道:“他說的倒也沒錯,如此機靈,讓你屈居一個下人倒是委屈你了�!敝鲃犹岢鲞@個主意來向她賣好,不就是知道以自己螳臂當車之力阻止不了主母進門,想在主母進門后求得她這個老夫人的庇護么。
“能伺候老夫人、大人和未來夫人是奴婢的榮幸,旁的不敢肖想�!�
楊老夫人轉了轉手上的佛珠,神色陰晴變幻了幾下,閉眸沉思了一刻鐘,最終道:“如此,便依你所言�!�
終有一別
青黛回到自己屋里后,望著窗外皚皚的雪景出了會神。
楊巍的第五個小任務名叫伉儷情深,任務簡介也很簡單——白頭到老便是相守一生的幸福,而這個任務獎勵的剩余天數(shù)足足有二十年。
“伉儷情深”這個成語是形容夫妻的,但她覺得,在楊老夫人的有生之年,是不可能讓她做楊巍的妻子的,甚至是妾都不可能。而且就連楊巍對她許諾的也僅是只有她一人,而不是讓她為妻。
楊巍對楊老夫人的感情比衛(wèi)淵對衛(wèi)老夫人的感情還要深,她并不認為他能扛得住來自于一手將他帶大的親生母親的壓力,即使她真的達到了目的成為他的妻子,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不喜她的婆母楊老夫人絕對有法子磋磨她、離間一對小夫妻。
她低垂了眼簾抱膝坐在窗前的短榻上,幽幽低嘆了一聲,氣息如輕煙般在寂靜的室內繞了繞。
況且,她自認沒有肚量留在楊府中看他娶妻納妾生兒育女過得和和美美。
距離年關還有不足一月時,幾場大雪下得越來越大,有時一夜過去,街道小路上都積了一尺來厚的積雪。
就在百姓們都在擔憂這場來勢洶洶的大雪時,離京百里遠的阜華府急信來報,稱半月的大雪將民眾的屋舍壓塌,涉及周邊數(shù)個縣城,數(shù)千民眾流離失所。阜華知府大開府庫,施粥建屋,但流民數(shù)眾,成效甚微,死傷人員已有百來個。
乾元帝痛心于子民寒凍臘月之中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特令右丞相楊巍帶賑災錢糧及人手,前往阜華救助。
楊巍領命,在出發(fā)前往阜華的前一夜,青黛替他將幾件厚實的夾棉外袍、大氅放進他的行囊里。
他手握一卷書坐在燭燈下,眼角余光卻一直跟著她,半晌輕輕咳了一聲,待她看過來后,才端著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盯著書卷上的字道:“今后這樣的事,交給謹言便可�!�
她勾唇笑了笑,放下手中的包裹繞到他身后,一把攬住了他的脖頸,貼在他背后,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嬌笑道:“大人是怕累著奴婢?”
她的尾音拖得長長的,本就嬌嫩的嗓音更是惹得人心神具都顫了顫,一雙骨肉勻停的玉臂環(huán)著他,堅實的背上是她綿柔香軟的觸感。
“形態(tài)懶散,成何體統(tǒng)!快放開!”楊巍的耳后根又紅了,肅聲命令道。
她才不怕他,一只小手從他的衣領間探進去,觸著他溫熱的肌膚,削蔥根般的指尖在他的胸膛上輕攏慢捻,貼在他背上的兩團軟肉也跟著一同挨挨蹭蹭。
“明日要早起,”他身軀一震,感覺到下身的孽根隱隱抬起,忙一只手抓住了她作亂的細腕,低斥道,“莫要胡鬧!”
少女撅了撅嫩紅的唇,手腕被他箍住無法作妖,便將腦袋湊到他耳后,濕濡柔嫩的唇瓣胡亂親著他那塊泛紅的皮膚,聲線甜濡,“大人真的不要奴婢?”
楊巍控制不住地低喘了一聲,用另一只手摁著她的腦袋,扭頭去看她。
少女面若芙蕖,眉眼精致迤邐,貓兒似的杏眸微微瞇起,既妖又媚,像極了勾著正人君子沉淪的妖女。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清朗的嗓音夾著嘶啞,聲音小得不得了,“待我回來�!比羰桥隽怂�,保不齊這一整晚他都不用歇息了,明日還有極重要的正事,不容他耽擱。
“嗯�!�
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功夫的楊巍沒想到這回她居然就這般乖乖地應了,收回了纏繞在他身體上的手,端正坐在了一旁的東坡椅上。
她淺淺笑著,黑眸中似盛了瑩然碎玉,晃著淺淡的光澤,神色是他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的柔和乖巧。
她說:
“好,奴婢等大人回來�!�
趕到阜華府的時候,楊巍發(fā)現(xiàn)這里的知府在事發(fā)的第一時刻已盡力做到施救,如今救援已是井井有條,待到他帶來的錢糧人手補上賑災的缺口,受災的百姓已被安置得差不多了。
他又下到阜華府周圍的幾個縣城看了雪災的情況,這里的災民大部分被轉移到府城了,只有些死亡的家禽未曾及時處理。
大災之后怕的便是疫癥,雖是冬日,但楊巍依然不敢掉以輕心。
讓帶來的人手處理了家禽尸首后,他又回到了阜華府,作為臨時的居所房屋已經(jīng)在流民和征集來的壯丁手中搭建起來了。眼見著一切秩序井然,已無需要他的地方,楊巍便趕在大年三十的前一日回了京城。
一路上為了趕時間,他沒坐馬車,迎著風雪直接騎著馬過了城門,先入了皇城向乾元帝回稟后,徑直出了宮門。
街上的商鋪大都關門閉戶準備著除舊迎新,只有些挑著擔子的貨郎還在走街串巷,希望于年前做成最后一筆生意。
楊巍路過一個挑著幾排木簪和胭脂水粉的貨郎時,忽然拉住了韁繩,盯著其上一支雕著栩栩如生的芙蓉花簪頭的木簪不語。
貨郎見來了個衣著非富即貴的青年,忙使出三寸不爛之舌夸贊自己的貨物。
“大人可是要買來送給女子的?那您的眼光可真好,這木簪的用料是頂級的香木,其上幽香縷縷,再兼雕工精巧雅致,最是世間獨一份。您若是贈與佳人,必能討得佳人歡心,”他說著嘿笑兩聲,也不懼他的肅穆冷面,擠眉弄眼,賊兮兮地道:“投懷送抱�!�
楊巍盯了片刻,薄唇抿了抿,扔了一小塊碎銀,“替我包起來。”
“噯噯,好�!必浝蓺g天喜地地收下了銀子,找了個木匣,麻利地將簪子放進去,又殷切地遞給馬上的楊巍。
楊巍接過木匣揣進懷中,打馬朝楊府方向而去。
跨進了府門,他步伐匆匆地朝自己的院中走,抬起手微微摁了摁懷中木匣,心中總有一股隱約的不安,急迫地催著他讓他見到那人才能心安。
院中的布置擺設同他離去之前一般無二,那株她喜愛看的老松上積雪如云。
及至走進了正屋里,屋內一陣清冷空寂,正中的八仙桌上插瓶的梅花凋落,一旁茶室的檀木桌上茶杯空空,銅制花鳥碳爐里一絲熱氣都無。
天氣日漸寒冷,她是懶怠得連臥房都不出了么?
楊巍心中閃過疑惑,繞過百鳥繪插屏,腳步更快地走到她緊閉的房門前。
那雙沾了污雪的黑色皂靴在門檻前停了停,落在身側的手抬起,輕輕推開了她的屋門。
她的屋內比正屋還要冷,整日燃著淡香的鎏金香爐冰涼得如同大門外的石獅子,臨窗的小幾上,硯臺中的余墨已凍成冰,床榻上的被褥疊放整齊不見一絲皺褶。
楊巍直愣愣地站在這間連她身上的桂花淡香都已消散的室內,直到他留在府中的謹言在他身后小心地喚了一聲“大人”,他才回過了神。
“她呢?”搜企鵝號⑵⑼、⑴⑵、⑹⑻、⑵⑹、⑺⑶、
這屋中就像是好些時日沒有住人了,楊巍壓下心中的惶然擔憂,轉頭厲聲問謹言。
謹言一臉欲言又止,用眼尾偷瞄了他一眼又一眼。
“有話直說!”
“……大、大人,青青姑娘的事,您去問問老夫人罷�!�
愿君安好
“胡鬧!如何能行此等蠅營狗茍之事!禮義廉恥都丟盡了嗎!?”
正廳里爆發(fā)出男子的大聲厲喝讓守在楊老夫人身邊的蕭媽媽將頭垂得更低,根本不敢去看兩位主子的表情。
“你——你可真是我養(yǎng)的好兒子,為了一個女人,同我高低聲!!”楊老夫人氣得拿起身旁的拐棍,狠狠拄著地面,喘氣聲大得如破風箱。
“她在何處?”楊巍緊緊盯著她面上的表情,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配上肅穆的表情就似那審案的黑臉包公,字字如刀:“這是我問的最后一遍�!�
“不管你問多少遍,我都只有一句話!”楊老夫人用拐杖跺著地板,發(fā)出“篤篤篤”的重響,毫不示弱,“你和沈家姑娘乖乖成親,我就把她送回來!”
不同于方才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后他的暴怒,此時他面色冷然,一雙黑眸如深淵般幽沉,一言不發(fā)地看了楊老夫人半晌,轉身拂袖而去。
“別白費力氣了!沒我的允許,你別想找到她!”知子莫若母,楊老夫人瞬間就猜到了他的打算,尖聲道。
楊巍恍若未聞,出了院門見到隨他一起從阜華府回來的慎行還有不知所措的謹言,便冷冷道:“召集所有人手,搜遍京城!”
慎行猶豫了一下,低聲問:“暗中那些?”
楊巍瞥了他一眼,沒有半分遲疑,“一同!”
今年的年關,大周朝的京官注定不能安生地過。
隔三差五地就有下人來報楊丞相的人手搜到了自家的別院,把自個養(yǎng)的外室或是妓子給找著了,免不了被家中的正房鬧一通,一時間是人人自危。
這件事把乾元帝都驚動了,在大年初一的宮宴上玩笑般問眸色黑沉沉的楊巍,“聽聞愛卿看上了一女子,這幾日正翻天覆地尋她?”
端肅沉凝的男子在這短短的幾日內眉目愈發(fā)冷厲,瘦削的面龐微微低下,濃黑的睫羽掩了英俊的眉眼,“勞陛下掛念,臣之罪過�!�
“……她確是,臣心上之人�!�
他肅穆的聲線還是如以前似的一板正經(jīng)又硬邦邦的,卻多出了那么幾絲一閃即逝的柔情如墨。讓那些早已嫁做人婦的官家太太望著殿中那挺拔孤直的身影,都忍不住暗暗恍神。
一晃又是三日,距離楊巍從阜華府回到京城,已過了五日了。
“大人,楊一回稟城西也未見蹤影;楊二去探查了城東那家疑似藏了少女的鐵匠鋪,并無所獲。”
這幾日他幾乎翻遍了京中的每一寸地皮,經(jīng)歷的從希望到失望的過程太多了,楊巍已有些麻木,蠕了蠕唇,吐出三個字:“繼續(xù)找!”
謹言看著他摩挲著手中的木簪,和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以及干裂得滲出了血的下唇,一臉欲言又止。
就在他打算大著膽子勸他歇息一會的時候,院門外傳來了“咯吱咯吱”的踏雪聲,隨著一陣寒風揭簾而過,楊老夫人已拄著拐杖沖進了屋里。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兒子憔悴枯槁的一張臉,楊老夫人怒不可遏,拿起拐杖指著他喝道:“楊�。≌迦�!整整五日!你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滴水未進滴米未沾!就為了——就為了尋一個女子��!”
楊巍不語,一雙漆黑中夾雜著紅光的眸子冷沉沉地俯視她。
“你的君子禮儀、孝悌品德都讀到狗肚子里了?!竟連圣上都驚動了!我看你是魔怔了��!你以為你在京中就能一手遮天?!你不要命,連我這個親娘的命也不要了?!”楊老夫人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氣,手上的拐杖直直戳著他的心口。
楊巍不為所動,站在原地立得筆直,只是同一旁不敢離去的謹言機械般再次說出兩個字:“去找!”
五日水米未進,他的嗓子已干啞到極限,話音如在粗糲的磨石上滾了一遭,再不復如冰泉般的清朗。
楊老夫人望著他,望著這個倔得和自己如出一撤的兒子,本是勃發(fā)的怒意如被細雨澆滅的火堆,逐漸熄冷,身上的氣力也仿佛頃刻間被抽走了一般。
她拿開抵在他胸口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垂了眼,薄薄的嘴皮動了動,“……城南永康坊匯賢街三十二號寧樂巷。”
他的眼神動了動,那一刻,他仿佛被注入了一道燦亮的光,整個人霎時從死氣沉沉中活了過來。他顧不得其他,邁步越過楊老夫人,腳步匆匆就要往外走,蒼老的聲音卻接著落下。
“不過,她已不在了,她——不見了�!�
男人足下頓了頓,緊接著用他從前最看不起的失禮姿態(tài)跌足狂奔。
在永樂巷前下馬的時候,楊巍踉蹌了一下,很快便穩(wěn)住了,黑色皂靴將巷子前的雪地踏出深淺不一的腳印。
他揮開那扇銅漆木門,踏進這座看起來十分不起眼的民間小院,守在院中的婦人見到他的表情嚇得“噗通”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口中分辨道:“大人,大人,是那青青自己跑了的,有人打暈了奴婢,奴婢再醒來,她就不見了!”
“大人,奴婢冤枉��!是青青早就有了二心,她早就想走了!”
楊巍對她的苦苦哀求充耳不聞,徑直往這座小院中的正房走去。
正廳里擺著樸實的原木家具,桌椅板凳俱全,他掃了一眼,繞過隔開內外兩間的屏風,進了內室。
內室的門前垂了一道素布棉簾,甫一揭開,一絲淡淡的桂花香便被他敏感地捕捉到。
臥房中的架子床上被褥還有些凌亂,就像是有人方從被褥中鉆出來般,床前的小幾上隨意擺著幾本話本,一只沾了墨的湖筆被主人隨手撂在硯臺上,一旁鋪了一張宣紙。
楊巍的腿腳動了動,宛如學步的稚兒,動作僵硬地一步步走到小幾前,兩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拈住了宣紙的一角,緩緩地將它拿了起來。
娟秀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
跟著他策馬跑過來的謹言在門外等了約莫一刻鐘,就見到楊巍一步一步地從屋內走了出來,手中還握著那支方才來不及放下的木簪,落了霜雪的面上縈繞著失魂落魄的迷惘,看也沒看他一眼,直直朝著院外去了。
謹言心中戚戚然,楊巍自己身在其中沒察覺太多,但可以算是全程旁觀的謹言卻暗暗咂舌,無數(shù)次地同慎行嚼起舌根,嘀咕他們家大人這顆鐵樹終于被神仙點化般要開花了,沒想到最后的結果竟會是這般。
謹言忙跟上他,見他也沒騎上馬,就這樣走出巷子外數(shù)十步,孑然行走在大雪紛飛的京城街頭。
楊巍握著木簪的手攥得幾乎僵硬,但他卻沒有絲毫放松。或許他不得不承認,她確確實實給他枯燥無趣如苦行僧一般寂寥的日子增添了一抹驚心動魄的亮色,讓他得到后就再也無法忍受沒有這份光彩的日子。
她一貫喜歡演又會裝,或許如今她正躲在哪個角落偷偷看著他失態(tài)的模樣,再跳出來笑靨如花地嘲諷他。
街道兩旁的人家戶戶門外都貼著喜慶的春聯(lián),透過一扇扇木門都能聽到門內傳來的小兒歡鬧聲和大人們的高聲談笑,門外的白雪上散落著紅艷艷的鞭炮碎屑,一派喜慶祥和、美滿團圓。
他就這樣挺著仿似永遠也彎不下來的背脊游走在京城大街上,背影蕭瑟如失了另一半的雁,扭頭在天地間搜尋,宛如在四處尋找些什么,卻始終遍尋不到。
見字如晤,
天下無有不散筵席,
此去一別,唯愿君安好,
勿念。
離京路上
在楊巍為了青黛幾乎把京城都翻個個的時候,她正用狐皮斗篷將身子裹成一團毛茸茸的球形,坐在一輛樸實無華的厚重馬車里,沒心沒肺地嗑著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