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鍾煥生記得踏入病院的那一日，云層像黏在學(xué)校天花版的灰塵毛絮，他想起無聊的同學(xué)用掃把敲打它們，棉絮落在他的書桌上。他將棉絮一一蒐集，黏貼於他的畫冊，那些同學(xué)本來還圍繞在一旁嘻笑，忽然間全呆愣地盯著他。
他沒注意到那些表情，只是看著他的棉絮，00那毛茸茸的觸感，將沒有貼合的地方稍微壓緊。
那時貼的地方，也是畫中的天空，用同學(xué)倒在他座位的拖把水染成的灰se天空，沾黏著不明黑點，不知是橡皮擦屑，或是蟲類的糞便。
而踏入病院那天，天空也是拖把水的灰，風(fēng)還特別狂野，吹走他別在身上的其中一只斑蝶，和一朵他最ai惜的白花。
一早，機器人喚醒睡夢中的院民，每年六月的最後一周是例行檢查的日子，院民們被要求前一天不得熬夜或攝取會影響檢查結(jié)果的物質(zhì)，并於安排的時間前往c棟108空房。那里平時規(guī)劃為活動中心或展演空間，兩、三天前，機器將無關(guān)檢查的擺件撤去，設(shè)立一站站的檢查點。
林綽言坐在等待區(qū)中央，左側(cè)是住他隔壁的怪異nv人，右側(cè)位置空缺，從座位的安排，他能猜測缺席的人是誰。
那nv人正自言自語，為了離她遠(yuǎn)一些，林綽言偷偷挪至鐘煥生的位置，但機器人立刻將他趕回原位，他只好又坐回nv人身邊。
&人淡淡掃他一眼，繼續(xù)直視前方自言自語，第一站的醫(yī)事機器人呼喚她的名字，她離開等待區(qū)。
&人的名字很特別，冷雨恬，在尚未得知由哪三個字組成，林綽言腦海中已冒出那三個字的模樣，總覺得自己在哪看過這名字。不久後，機器人呼喚林綽言，nv人拿著檢驗單前往下一站，走路時身板挺直，給人一種無所畏懼的氣質(zhì)。
機器人替他們檢查視力、聽力、神經(jīng)傳導(dǎo)功能、皮膚抹片及ch0u血。近年護理人員短缺，各大醫(yī)院開始引進護理機器人，但大部分民眾仍舊習(xí)慣尋求稀少的真人護理師協(xié)助，林綽言亦然。因此這是他第一次給機器人ch0u血，覺得自己像放入電動切割機的木材，該被切割成什麼形狀已定，不會因他的掙扎而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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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人將針頭cha入他的靜脈，林綽言深x1一口氣，他極怕尖銳物品，以往ch0u血總要捏著冠澤的衣服，冠澤要是揶揄他兩句，他還會生氣。這次無人陪伴他，他只能捏自己終於穿上的新病服。所幸面對的是機器人，即便險些落淚，也不怕人嘲笑，按著臂彎的棉球，低頭離開檢驗區(qū)。
經(jīng)過冷氣旁，耳熟的聲音喚住他。「林綽言，要糖嗎？」
抬頭，郭忱拎著一籃糖，幾名小孩排隊站在竹籃前，乖乖走完每一站并遞上檢查單，郭忱便讓他們抓一把糖。
林綽言意識到微紅的眼會被郭忱撞見，趕緊裝冷漠撇頭�！高�，不用。」找兩側(cè)無人的休息區(qū)座位坐，孩子們正在交換糖的口味，右前方的冷雨恬嘴里也含著糖，林綽言嗅到的香氣。
一道溫和嗓音向冷雨恬道早，林綽言看對方一眼，發(fā)現(xiàn)是上回在合作社與鍾煥生對峙的傅霖文。
他以為傅霖文會坐冷雨恬旁邊，未理會他的存在，未料，傅霖文卻繞過冷雨恬坐的第三排，往林綽言身旁的空位走來。
「早安，綽言�！�
林綽言有些愕然，「早安。」
不知對方是在那場亂事之中記住他的名字，或是聽見機器人不久前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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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我嗎？那天把你的飯打翻，我一直想和你道歉�！垢盗匚奈⑿χ�。
「……沒事，是鍾煥生在亂。」
「他今天還是沒有來呢�！�
「嗯。」
「他最近還有在打擾你嗎？」
「有的時候會堵在房間門口�！�
「真擾民�！垢盗匚穆冻鱿訍旱谋砬�，但頃刻，再次恢復(fù)他的和善。「不用被他影響，他從以前就這樣，七年前進來到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逃上百次了。從這里逃跑會被那群機器人關(guān)進禁閉室兩個禮拜，他待在禁閉室的時間大概b待在房間久吧，放出來就逃，逃了就繼續(xù)關(guān)。半年前因為骨髓炎截肢，有b較收斂一點，但這陣子又故態(tài)復(fù)萌，還總是想拖人下水。大家都很困擾，時不時就被警鈴聲吵醒。」
這兩次的見面，林綽言感受得出傅霖文十分厭惡鍾煥生，厭惡到有些過度在意，會殷切地想找人抱怨。
「你整個病院都逛過了嗎？」傅霖文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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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逛病院，兩個詞匯聽起來太沖突，像把病院當(dāng)成樂園。
「太可惜了，病院很多有趣的地方，這里的生活也可以很充實。還是我等等帶你去晃晃？我早上不用幫那群小毛頭上課，剛好有空。」
「呃……」林綽言習(xí)慣x思索該如何拒絕對方的熱情，但回想起冠澤叮嚀自己要多出門走走�！负��！�
忽然，門邊傳來歇斯底里的吼叫。
「不要，我不要檢查！走開！」鍾煥生緊抱c108外的柱子，醫(yī)事機器人正在後方扯他的斷肢，鍾煥生的嗓子叫得幾乎快啞了。
眾人都看向他，郭忱則放下竹籃，往鍾煥生的方向奔去，匆匆關(guān)閉機器人的電源，拯救鍾煥生快被拉傷的腿。
小孩們湊到窗邊看熱鬧，傅霖文則長吐一口氣，「真吵啊。」
林綽言看向走廊，郭忱努力安撫猶如受傷野狗般瘋狠的鍾煥生，嘗試將他背至檢查處，鍾煥生卻將柱子抱得更緊。
「綽言，你看過《調(diào)音》嗎？上禮拜視聽室有播，你沒有來�！垢盗匚尿嚨卦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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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綽言回神，點點頭。
「我覺得，鍾煥生和那部電影的主角滿像的。」傅霖文說。
林綽言回想《調(diào)音》，唯一憶起的畫面僅有最後一幕，主角的屍t依偎在一座火吞過的鋼琴殘骸旁。
「那部的主角，我記得叫利森吧，認(rèn)為唯一音se正確的那一臺琴被燒毀，就不再有活著的意義，不管其他琴調(diào)得多準(zhǔn)，他都無法接受它們，因為它們本身的音se就偏離他的追尋。鍾煥生也是這樣子。深信只有一種人生是正確的，所以只愿意往那里走去。我和他雖然大學(xué)才成為同學(xué)，但其實小時候就認(rèn)識了，我們是鄰居，彼此父母很要好，他父母什麼事情都順著他，才會讓他沒辦法妥協(xié)。但你不覺得，人生不用這個樣子嗎？像他這樣，最終只會走投無路�！�
小孩們正在模仿鍾煥生的動作，嘻笑，傅霖文柔聲喝止他們，「喂，不要這樣，不禮貌�！�
「傅哥哥自己也都和他吵架。」
「我不會嘲笑他，只是和他想法不一樣�！垢盗匚目匆谎凼謾C的時間，「時間差不多了，我們?nèi)セ位伟桑b言�！�
門口又一陣sao動，a210醫(yī)事機器人似乎已遠(yuǎn)端連線，x口螢?zāi)涣疗�，呈現(xiàn)出醫(yī)師的臉，他c控機器人的雙手撫0鍾煥生的手臂。
「你的手這樣子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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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沒有怎樣，我的手還很好。」鍾煥生大喊。
「一點都不好，這個拖太久了，可能要手術(shù)處……」
「啊！小黑�！�
鍾煥生忽然松開柱子，用殘肢跌跌撞撞跑到休息區(qū)，抱住傅霖文的腰部。
「小黑，帶我逃跑，快點，他們連我的手也要砍了�！�
傅霖文一愣，鍾煥生瞇眼，發(fā)現(xiàn)對方不是他的小黑，嫌棄松手，改攀到林綽言身上。
「小黑，我要離開這個沒有生命的地方�！�
「視力可能也開始出問題了。」螢?zāi)恢械尼t(yī)師紀(jì)錄鍾煥生的問題，并追上來，想將他的面部轉(zhuǎn)向正面，查看他的眼睛。
「沒有！我沒有！不準(zhǔn)碰我！」鍾煥生將臉埋入林綽言的肚子，不停推開機械手臂，手部紅腫處意外碰上一旁塑膠椅，疼得從林綽言身上脫落，後腦杓撞擊椅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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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鍾煥生沒有時間面對他的疼痛，趁機器人和郭忱慌亂地想關(guān)心他時，偷走隔壁一名院民的輪椅，猛力轉(zhuǎn)動雙輪逃離。
傅霖文和林綽言呆若木j，機器人追著鍾煥生越跑越遠(yuǎn)，郭忱則在一旁煩惱。
「忱哥，鍾煥生是怎麼了？」
「我不知道，感覺滿糟的，我看他應(yīng)該是有自知之明，才都不來檢查。嘖，我怎麼都沒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要多注意一點的……」
郭忱將自己的檢查單隨意丟在一旁，林綽言不經(jīng)意瞄到上頭的內(nèi)容，出生年的數(shù)字被奇異筆涂去，年齡一欄未填寫，視力檢查結(jié)果被畫螢光筆，病程填寫數(shù)字三。
林綽言也看了看自己的，視力一欄沒有螢光筆，而病程寫的是一。
「不是你的問題�！垢盗匚呐呐墓赖氖直��！甘撬屪约鹤兂蛇@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