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逆回音
翌日,驚蟄。
天剛蒙蒙亮,春雨灑遍石澳,新生與復蘇交融。
而偌大雷氏宅邸中,氣氛前所未有沉重。
三樓室內(nèi),中年男人一臉疲憊,正熟練為自己系好一條深色領帶。對鏡好整理衣裝后,他又再次撥打雷耀揚號碼,對方卻依舊是關機的失聯(lián)狀態(tài)。
起初,本想聯(lián)系齊詩允找他,但幾經(jīng)猶豫,雷昱明最終還是將這荒唐念頭打消。
他心中既忐忑又懊悔,不禁懷疑雷宋曼寧到港那夜,是否又對弟弟惡語相向。
當這座豪奢宅邸的繼承者再出現(xiàn)人前時,家中眾人都被他陰沉神情嚇到不敢出聲。
步入會客廳,他看到遠處環(huán)形沙發(fā)上,已經(jīng)成為富豪遺孀的雷太正和牧師交談父親身后事宜。她顯然是精心裝扮過,即便通身黑色裝束,卻難掩其霞姿月韻。
明明在雷義離世那一刻還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此時像是又換回從前冷漠面孔,除了衣著之外,他感受不到她絲毫傷心。
見雷昱明到場,牧師禮貌起身問候,雷宋曼寧也朝他淡然一笑:
“阿明,牧師剛剛把儀式程序同我講了一遍……”
“還有些地方我覺得不大合適,不如你———”
“雷太看起來精神煥發(fā),神智比我清醒好多�!�
“程序上這些小事,你做決定就得。”
話還未講完,就被男人面無表情打斷。雷宋曼寧神色自若,又轉(zhuǎn)過臉,不疾不徐跟牧師交代幾項她覺得不大滿意的儀式細節(jié)。
沉著臉抽完一根煙,待牧師離開只剩下繼母與自己時,一向冷靜自持的雷昱明終于忍不住爆發(fā):
“那天晚上你同昱陽說了什么?我怎么到現(xiàn)在都聯(lián)系不上他?”
“你明知爸爸臨死前最想見他你卻不讓他如愿?他是你親生仔,你怎么忍心幾十年都對他不管不問?”
或許是鮮少見到雷大少動怒,中年女人眉彎微挑,仍舊端坐在原位不冷不熱回答對方:
“這世上哪條律法規(guī)定女人生子就一定要有愛他的義務?而且你認為我同他這么多年沒見過,我們之間會有什么話好講?”
“更何況他跟你爸爸的關系再怎么都不會恢復如初,你爸爸也不會病愈,何必做無用功�!�
說話間,她用食指輕輕敲在邊一沓草擬好的信紙上,神色顯得不悅:
“阿明,知道你這兩日在外面受苦沒睡好,也知你爸爸過身你不好受�!�
“但你太太因為你失蹤好幾夜都沒合眼,已經(jīng)病倒在家起不來床,你說,現(xiàn)在雷家出來話事的能有誰?你爸爸身后事我代為操勞不是理所應當?”
“風水師同我講,二月初五宜安葬,出殯日最好在這禮拜之內(nèi)。這份家族訃聞名單你先來過目,遺像照片秘書會拿來給你選。”
“我還有好多事要忙,先失陪�!�
聽她講完,雷昱明心中有氣卻又無從發(fā)泄。
兩個人快一年未見,沒想到,這位一向寡言少語的繼母不僅做事井井有條,伶牙俐齒且有理有據(jù),家宅內(nèi)外都對她俯首帖耳。
那日房間里的監(jiān)控錄影帶他反復看了許多遍,卻看不出任何可以懷疑她對爸爸企圖不軌的破綻,倒像是日久生情別離時的不舍與抱憾。
但雷昱明心中始終保持懷疑態(tài)度。
因為爸爸與她獨處時,她的眼淚與悲傷實在是真假難辨。而雷義咽氣前,曾把他叫到身邊,一再交代他要善待雷宋曼寧。遺囑上雖已留給她無數(shù)家產(chǎn),但他也必須贍養(yǎng)她至終老。
雷義患病這幾年,這女人倒是照顧得妥帖,只是不知道為何爸爸去年剛病愈,她突然就要去澳洲休憩一年。
在他思索間,雷宋曼寧已經(jīng)快要走出會客廳。
雷昱明濃眉深鎖,徐徐站起身,有些惱火地向她追問道:
“如果葬禮上雷昱陽不出現(xiàn),各界媒體和家族里那些人…你又打算用什么理由搪塞?”
“雷太,眾口鑠金,我勸你還是想清楚�!�
聽到這番詰問,中年女人不禁停下腳步扭過頭,態(tài)度語氣一如既往冰冷:
“父親突然離世,備受打擊的也不止你一個�!�
“對外就宣稱他病了,在國外暫時回不來�!�
“阿明,年底就是回歸首次代表選舉,你也不想一個三合會成員出現(xiàn)在葬禮上惹人非議吧?”
聞言,雷昱明聲調(diào)壓低,怒氣卻更甚:
“讓我參選是爸爸的意思!現(xiàn)在比起那些虛名,我更看重昱陽能不能回家!”
“他并沒有那么憎爸爸,我不懂你為何總在關鍵時候挑撥他們的關系��?我都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你親生!”
或許是對于這些指責早已是習慣成自然,中年女人面無表情也不反駁。
或許覺得對方油鹽不進,再繼續(xù)下去也是無謂爭執(zhí),雷昱明收聲,神色不悅同她擦肩而過。
寬綽會客廳內(nèi),雷宋曼寧獨自站在怒火后的寂靜里輕嘆,只覺身心都疲憊不已。
接近下午,九龍?zhí)淋囆腥绯Cβ怠?br />
幾個車房仔埋頭擦拭展廳內(nèi)的新車,另一側(cè)庫房中,加仔額間汗粒滾落,在車下認真調(diào)校底盤。雖已到收尾階段,但也一分都不敢懈怠。
只因上禮拜下山虎烏鴉送來這輛三菱gto,囑咐過今日會來取車。
但是近期又被雷耀揚臨時安排其他“工作”,調(diào)校進度也隨之被耽擱。
二樓辦公室隔絕外界一切動靜,氣氛卻格外怪異。
“大佬,真的不回去看一眼?”
“時間安排得很緊,你大哥講,這個禮拜之內(nèi)就要出殯……”
掛掉雷昱明電話,壞腦望向辦公椅上垂眸看書的男人,可對方一副事不關己神色,在他詢問的間隙,又輕捻紙張往后翻了一頁。
雷義凌晨過身的消息他已經(jīng)清楚傳達,但雷耀揚聽過仍不為所動。接電話之前他只交代壞腦,只管聲稱自己在泰國談生意,暫時回不來香港。
此刻,光頭男人總算是體會到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
雷昱明在那頭已經(jīng)明確說過會安排妥當,只要求他見父親遺容最后一面…可當事人卻一直悠悠閑閑坐在這里看書飲咖啡,看不出他有任何難過情緒。
昨日凌晨,除了傻佬泰、掙爆、細眼發(fā)幾人一起下黃泉,陰陽路上陪伴雷主席的,還有前些天綁架雷昱明的那幾個悍匪。
“人死不能復生,就算去一趟也無用�!�
“何況我對他已經(jīng)仁至義盡,他早該含笑九泉。”
說罷,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被雷耀揚輕輕合攏放在桌面。他又抬眸望向壞腦,問及程嘯坤近況:
“師爺今天去差館回來怎么說?”
“他說程嘯坤猜到自己老豆出事,一直叫他想辦法讓他出警署。”
“聽師爺和我們的線人講,這幾日他不吃不喝,也不講話�!�
“線人還說,明天就要把他從差館轉(zhuǎn)到“老域”,下禮拜就開雜志八卦對象,也逐漸淪為坊間閑話談資。
龍?zhí)ь^那日,新宏基集團董事長過世的爆炸性消息傳遍紅港。
當天,政要名流齊聚,前往吊唁的各界人士絡繹不絕,葬禮規(guī)格聲勢浩大,場面甚是隆重。
操持葬禮勞心勞力,雷宋曼寧妝容精致卻難掩憔悴。
凡來者都感嘆人生無常,或安慰或奉承富豪遺孀的同時,私底下也對此刻未能到場的次子雷昱陽感到好奇。
長子雷昱明禮貌迎來送往,但對于繼母的一番打點并不買賬,總覺她作秀成分大過真心。
時間接近傍晚,雷昱明前腳剛送走立法會代理主席,便看到秘書匆匆向他趕來:
“雷生,virago公關公司的齊小姐想要見你�!�
聽到這消息,男人略顯陰沉的臉色終于有了一絲和緩。
在秘書和幾個貼身保鏢護送下,他穿過熙熙攘攘人群,看到一個高挑女人背對著,站在靈堂堆山碼海的悼念花牌附近。
雷昱明雙眼即刻搜尋四周,卻沒有他心中所期待的另一個身影。
失落情緒在接近她的那一刻被掩藏,男人嘴角微揚,主動上前問候:
“齊小姐�!�
聞言,齊詩允轉(zhuǎn)身,看到略顯疲憊的雷昱明神情和煦,終于感到稍稍安心了一點。但想起對方日前疑似被綁票經(jīng)歷,又突然遭受父親離世…一時間,她也不知如何寬慰。
略微怔了幾秒,她取出手袋內(nèi)兩份厚厚奠儀,神情懇切地遞交給對方:
“雷生,你好…”
“我boss施薇這兩日不在香港,但她聽到消息,也知道這次葬禮不收帛金,但還是托我一定將她的心意交給你……”
“噢,還有這份,也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
“……你節(jié)哀順變�!�
雷昱明含笑點頭,示意身旁秘書接下齊詩允手中奠儀,又向她輕聲致謝:
“多謝你同施小姐。”
“其實也有親友送來慰問,我們很感激大家的心意,這部分資金,我們都會轉(zhuǎn)贈到慈善機構(gòu)�!�
說罷,他稍作停頓,又看似關心地囑咐起來:
“齊小姐,今日這里人太多,現(xiàn)在時間也不早,你出行一定要注意安全,最好讓你男友陪住你……”
殯儀館里里外外都嘈雜不已,這里也不是偏僻地段。但聽到這番話女人不禁多想,或許是這位富豪已經(jīng)有綁票后遺癥才會如此?也不知那幾日,他到底經(jīng)歷怎樣的劫難……
但雷氏和警方都力壓這個消息,她也不好再多說往對方傷口上撒鹽。最終只能佯裝不知,將這秘密深深壓在心底。
倏爾,她淡淡一笑,眉眼里生出幾分安定的喜悅來:
“多謝雷生關心,他正在外面等我�!�
聞言,雷昱明愣住,胸中頓覺一陣熱涌。
原來雷耀揚就在距離自己不遠的某處?原來爸爸的死,他還是在意的……
在思緒游離的瞬間,又有兩個人他們走來。
一身黑色喪服的妻子攙扶著雷宋曼寧行至雷昱明身旁,她不經(jīng)意間掃了眼樣貌年輕靚麗的齊詩允,表面雖已做到自持穩(wěn)重,但臉色實在是說不上好看。
“昱明,婆婆有點累想要先回去休息,今夜我陪你守靈�!�
男人回過神來,看到繼母確實滿臉疲憊,也不再咄咄逼人。即便私下不睦,但在人前的表面功夫還是要做到。
而就在雷宋曼寧抬眸看到齊詩允那瞬,瞳仁閃過一絲幽微的光亮,心中也五味雜陳到講不出話。沒想到,那日在照片上見到的女仔…此刻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不足一米距離。
可這是她殺父仇人的葬禮……
她不可置信又羞愧難當,不經(jīng)意間松開被兒媳扶住的手,幾乎是有些失禮地盯住齊晟留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
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齊詩允略顯尷尬,但出于禮貌,也只能以笑容回應對方,場面也慢慢有些微妙改變。
最終,還是雷昱明率先開口緩解氣氛,向她們介紹起來:
“這位是之前同九巴有過合作的齊詩允小姐,代表公司前來祭拜爸爸�!�
待他說完,妻子便明了這是丈夫被綁那夜“共進晚餐”的女人,臉色頓時更加不悅。而雷宋曼寧嘴角難得浮起一抹溫和笑意,主動向齊詩允伸出手:
“齊小姐,你好�!�
“雷太好,請節(jié)哀,你多多保重身體……”
女人有些地受寵若驚回握對方,也只能連忙應承。
因為她實在沒想到,一向以冷臉著稱的雷太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而此刻,雷宋曼寧像是忽略了在場所有賓客,眼里只裝得下?lián)磹鄣挠H生女。
雷太仿佛對這女人一見如故,不明所以的兒媳站在一旁只覺奇怪,而雷昱明似乎是猜到那夜雷耀揚與她相見時,一定是提到了齊詩允。
只是這區(qū)別對待得太明顯…也令他一頭霧水。
離開殯儀館后,齊詩允走至對街,上了雷耀揚的車。
聽到動靜,閉目養(yǎng)神的男人睜開眼,看一襲得體黑裙的女人正準備系安全帶。
“有沒有見到雷昱明?”
他似呷醋般啟唇詢問,好奇里,有種不易察覺的擔憂。
齊詩允卻沒注意到男人微變的表情,只點點頭一本正經(jīng)回答:
“見到,可能是操持葬禮太費神,也可能是被綁票受了折磨…他看起來好累。”
“我剛剛還見到雷宋曼寧,她看起來也不大好�!�
“不過她好奇怪,雷太她居然會主動問候我……”
聞言,雷耀揚心中略感訝異,隨即轉(zhuǎn)頭看向?qū)Ψ健?br />
因為工作上多種關系盤根錯節(jié),今日讓她前去祭奠殺父仇人實屬無奈。同時也覺得雷宋曼寧的示好有些目的不純,但也不好將心底想法宣之于口:
“如果覺得奇怪以后就少接觸,誰知這些“藍血”有什么鬼主意�!�
“這下你見到雷昱明平安無事,可以放心了?”
“嗯,但是……”
“去年見雷主席時還覺得他身體好硬朗,沒想到會這么突然就過身�!�
女人垂眸嘆惜,可她并不知身旁的雷耀揚懷有與她截然不同的復雜情緒。也并不知,她方才前去憑吊的雷主席,竟是謀殺她父親的幕后主使。
兩人在車內(nèi)沉默,看來往賓客各種假意寒暄。
須臾,雷耀揚輕輕拉過她手緊扣,試圖將話題變得輕松點:
“小朋友,下月你生日,想要什么禮物?”
男人眸光和語氣中似乎帶著些許愧疚,齊詩允莞爾,像是在認真思考:
“……禮物…”
她湊近,把右手悄悄伸進對方西裝領口下,在他質(zhì)感極好的襯衫上來回撩撥:
“…雷生”
“你干脆把自己綁條蝴蝶結(jié)送我好了,最好是全裸那種————”
聽過,雷耀揚笑笑不語,慢慢放開她手又撐握住方向盤。
駕駛座車窗緩緩上啟的間隙,他轉(zhuǎn)頭便看見雷宋曼寧被簇擁在與她道別的人群中。
隔著一條街的距離,母子二人對視一眼,又即刻將目光錯開。
分秒間,前置引擎在瞬間發(fā)出急不可耐的咆哮。
一陣極強的推背感撲面而來,齊詩允貼緊座椅有些不知所云,或許是因為她剛才的言語挑逗?但想要反口,卻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
不出半分鐘,黑色法拉利并入車流,消失在漸濃的夜色里。
須臾,路邊另一架豪車也緩緩駛離。
從齊詩允坐上車直到離開,都被雷宋曼寧看在眼里。雷耀揚的冰冷態(tài)度也令她感到情緒復雜,她心中說不出是何種滋味,但只要一回想起那對與齊晟極為神似的雙眼……只覺懊悔汲滿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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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域:域多利收押所
肥彭:坊間對香港最后一任港督彭定康的戲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