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少年
第二天一早,黎懷玉采了新鮮的花挎了他的小籃子,繼續(xù)去了百樂門門前叫賣。
只是今天的心境不同以往。
雖然決定了要做這里的花魁,可黎懷玉還是猶猶豫豫黏黏糊糊,叫賣幾聲什么心思在花上,不時往百樂門里看。
白天的百樂門人不似夜晚的繁多。日光下難以體現(xiàn)彩燈華美。白日,這里看起來不像享樂銷魂窟,更像體面人交談閑聊的暫歇地。
黎懷玉在日頭下,鼻尖沁出了汗。
伸頭縮頭皆是一刀,不如干脆些。
他默默定下心神,正要提步進去,卻聽到遠處有人叫他,“哎,黎懷玉!”
黎懷玉回頭一瞧,又是昨天的賣煙小販方馳。
他今日穿一身干凈褂子,清爽不少,不似昨天汗?jié)裢干雷樱瑢⑸雷尤镜念伾顪\不一。
黎懷玉疑惑著站定,“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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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馳挑眉笑笑,“干嘛,裝不認識我?”
“不,不是……”
他好奇看看他周身裝扮,總覺得少點什么。
方馳見他眉頭微蹙,眼色迷茫,伸手撫平他的眉頭,“想什么呢,這么出神?”
肢體接觸來得突然,黎懷玉下意識后退一步,臉上浮一層薄紅。
“哦……”方馳見他退開,尷尬放下手,臉色不太好。
黎懷玉毫無所覺,“哦,我想起來了。你今天不賣煙嗎,怎么沒背箱子?”
“哦,那個啊�!彼唤�(jīng)心笑笑,“今天不想賣。”
好隨意。
黎懷玉只有羨慕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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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了,他一天賺的錢搞不好能賺他一個月的。
方馳一把拿過他的籃子,“你這樣賣,賣不出去的,我教你�!�
“哎……”
他未經(jīng)他同意便將他的籃子攬過去,拉著他走到人流密集處,將手放在嘴邊做話筒狀,“賣花嘞,新摘的新鮮的花——”
黎懷玉跟在他身后,有些尷尬。他叫賣叫出了這花天底下無雙鮮艷美麗的氣勢,搞得他略略心虛。
“來,你也喊吶�!狈今Y拉著他的手,從籃子里撈出一只花蕊含露的含苞月季別在他耳邊。
“真好看�!狈今Y看的入迷,面上盡是清朗笑意。
黎懷玉臉色更紅了。支吾著跟著他喊,“賣花……賣花……”
“賣花咯,小姐,買花嗎,”他抽出一枝狐尾百合,“這花粉粉嫩嫩,太適合您今天的裙子了……”
“先生,買花嗎,玫瑰代表永恒愛意,正適合送給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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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油嘴蜜舌,哄得少爺小姐心花怒放,干脆結(jié)賬,碰到猶豫要買不買的,他拉過黎懷玉,以他做模特,“您瞧瞧,花戴在頭上也很漂亮呢……”他手指輕撥黎懷玉耳上嫩花,花枝摩擦耳根,黎懷玉心中一麻,從脖子紅到耳根。
不消一會功夫,籃子見底,只剩綠枝葉,還新鮮帶露。
方馳滿意晃晃籃子,“喏�!崩钁延襁懵懵的,接過籃子。
他半個身子湊近他,細細打量�!澳樳紅著呢,你臉皮也太薄了……”干燥細長指節(jié)輕輕撫了撫,嫩滑如豆腐。
他怕黎懷玉又躲,趁他沒反應(yīng)過來,趕緊撤回手。直喇喇看著他笑,好似每天都有歡喜事。
黎懷玉將耳邊那只花摘下來,清點籃子里的碎銀錢,他撥出一半,“這些,是你的�!�
方馳倒是一愣,眼中似是桃花流水般燦爛,搖頭一笑,把他的手推回去,“我不要,這些都是你的。我?guī)土四�,你可得記著,欠我一個人情了�!�
“可,可是……”
“沒什么可是啦……”他把所有的錢塞到他的口袋,“你真要謝我的話……”他瞄準他耳邊那只含苞月季,抽下來,望著黎懷玉漆黑濕潤的眼珠,“就把這個送給我做禮物吧。”
黎懷玉猶覺不夠,“我請你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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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他笑得歡喜,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走吧。”
經(jīng)過這么一遭,黎懷玉對方馳稍微松懈了些。他肯幫他賣花,是個好人。
他引著他到劉記包子鋪前,“我請你吃這個,這個很好吃�!�
方馳張了張嘴,“啊,吃這個嗎?”又回過神意識到自己這樣說不合適,“啊,太好了我也喜歡吃這個�!�
黎懷玉笑得開心,像一只乖乖小狐貍,“你喜歡就好,好貴的,我只吃過一個呢……”
劉記包子的物價對他來說屬于貴,方馳心頭轉(zhuǎn)圜,不忍他賺了一點錢就全請他吃飯了。
他心思淺,也實。
他對他稍微好一點就這樣不計報酬的報恩,真不知道別人對他這樣他要報答到什么地步。
兩人剛要坐下,方馳“哎”了一聲,黎懷玉回頭,“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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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一個地方,我想吃那個,要不你請我去那里吃吧�!�
“嗯,行�!�
方馳最終只是帶著黎懷玉去了夾角一處的面館,比起劉記包子便宜許多,兩人相對而坐,方馳笑吟吟,只是看著黎懷玉,不知道何處來的心滿意足。
黎懷玉不覺怪異,亦對著方馳不好意思笑笑。這番相處熟悉下來,他已經(jīng)拿方馳當(dāng)朋友看待。
一頓飯功夫很快消磨,方馳腹中并不饑餓,只是見他吃得香便覺可愛。
從面館出來,不遠處不知何時停著一輛洋車。方馳看一眼,對黎懷玉說,“花都賣完了,今天你可以早些回去,不用那么晚那么辛苦了�!�
黎懷玉低頭望望空籃子,“我想再回去摘一些�!�
方馳笑他,“那你今天又賣不完了。”
黎懷玉不好意思地低頭。他確實沒法和方馳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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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馳撫了撫他白皙的后頸,“好了,快回去吧�!�
他驅(qū)趕著他,往巷子外走。
黎懷玉走一步回頭,“嗯,那我走啦�!彼麤_他揮揮手。
眼見著黎懷玉身影消失在巷中,方馳幾步走到那臺洋車前,冷聲問,“你們來干什么?”
出了小吃街巷子,百樂門仍然矗立。
方才和方馳在一起,差點忘了今天要做的事。
做花魁于現(xiàn)在的他,于現(xiàn)在的家而言已經(jīng)最好的選擇了,他左不過被別人輕賤低視而已。萬物都比不上家人溫飽健在。
黎懷玉深吸一口氣,踏進百樂門中。
他穿的是平凡人家的粗布褂褲,進了百樂門仿佛踏進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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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處華麗昂貴,處處摩登明亮。
他站在波斯進口的地毯上,仿佛是一團臟東西闖進了金染缸。
黎懷玉有些無措,抱緊了籃子,環(huán)顧了一周不知道該對誰說話。周晴這會并不在這里。
他身著打扮不應(yīng)該是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閑談的客人稀稀兩兩將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奇打量。
有身著制服的侍從上來,溫聲詢問他的來意。
“我來找那個姐姐,嗯……”他想一下她的特征,“穿深藍真絲旗袍,推波頭,持一把白羽折扇,指甲染了鳳尾花色,身上很香……”
雖然形容的較為具體,可這種打扮如今在女士間很是常見,特征并不突出。
“您還有更具體一些的信息嗎,只是這些的話我們并不能幫到您�!笔虖哪托幕卮�。
黎懷玉苦惱,她沒有和他告知她的姓名�!八f,想讓我來這里做工,我可以隨時來這里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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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最后能提供的信息了,還是不能找到那個姐姐真的束手無策了。
黎懷玉有些后悔了,若是一直找不到她,那他就錯失這個做工的機會了。昨晚他剛和家里人夸下�?�,自己可以賺錢了。
現(xiàn)在,到手的機會飛走了。
籃子的篾條被他攥的溫?zé)岢睗�,他無措地站在大堂中央。靡靡音樂還在流淌,好似溫柔的嘲笑。
侍從一聽,終于明白。原來是找老板。
能在百樂門擁有招工權(quán)力的只有老板周晴。
侍從將黎懷玉引到角落的椅子上坐下,遠離大堂中顧客的目光�!澳缘�,我這就去通傳我們老板�!�
黎懷玉抱著籃子乖乖點頭。
屁股下的椅墊柔軟有彈力,墊面柔滑不知是什么料子,椅背是西洋雕花樣式,涂的漆料是泛著珠光色彩的米白色。不知這樣一把椅子價值幾何,而這種款式的椅子遍及整個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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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懷玉心咚咚跳個不停。
他深知自己與這里的格格不入。
同為人,卻分兩個世界。以金錢權(quán)力為劃分,將人劃成上等下等。他就是這仰仰天地間的下等人,微末塵埃。
哪一日在人間消散,無人在意,只有他的至親會悲痛。
人,這樣渺小,又一文不值。
復(fù)古金鐘走著擺,一下一下。
黎懷玉不知等了多久。他不會看鐘表,只會聽聲音。
或許過去了很久,又或許過去了沒多久。
等待的時間,他越發(fā)確定自己需要這份工作。做什么都好,只要可以多掙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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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忐忑著,怕片刻后,來人的通報是讓他離開,他們已不需要他來做工。時間等待的煎熬中,黎懷玉有些想哭。
不會真的不要他了吧?
他垂著眼睛,自己腦子亂亂的,不知道作了多少設(shè)想。
“哪呢哪呢?”女子朗聲由遠及近傳來,在樂聲中清晰。
周晴高跟鞋在地毯上并未踩出噠噠聲,卻也走得利索,在侍從的指引下看到黎懷玉,眼前一亮,揚臉燦笑,“你終于來了�!�
黎懷玉站起來,“姐姐……”
周晴拉著他的手笑得合不攏嘴,“我就說你這孩子聰明,總會想通的,快跟我過來……”
黎懷玉先前諸多不安自疑在周晴的笑容下化解,終于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