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我?單挑吐蕃?什么鬼?
我?單挑吐蕃?什么鬼?
留下……
還有留下這個選擇?
沈樂跟著隊伍晃到驛館,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還是有點茫然。這些從安西和北庭來的士卒,軍官……
他們可以留下來,不回去的嗎?印象中,或者說,鐵甲的記憶當(dāng)中,阿李是回去了,好像絕大多數(shù)人都回去了——
有人選擇不回去的嗎?
“喂!”正在發(fā)呆,整個人被推得晃了一晃,差點撲倒。沈樂回過神來,就看見旁邊站了一個同樣是安西出來的老兵,神色又是羨慕,又是擔(dān)心:
“你要留下來嗎?”
“留下來?”
沈樂很想撇嘴。我倒是想留下來,啊不,盡量多留一段時間,等我把長安城、大明宮看飽了、記牢了再回去。
奈何這銅鏡不見得肯多留我�。�
它要是踢我出去,我也留不下來啊!
“是啊,你不是說,你是這里人嗎?”眉目深刻的老兵左右望望,看了一遍驛館里來來往往的人流,又把目光收回來:
“你說你是什么……隴西良家子……什么的……你在這里有家,有老婆有孩子的。你不留下來嗎?好容易到家了——”
“留下來嗎?”
沈樂伸手摸摸胸口的鎧甲。右側(cè),另外一個頭發(fā)蜷曲的老兵,也羨慕地盯著他看:
“是啊,我們還連升了七級——七級�。∧悻F(xiàn)在已經(jīng)是四品官了!四品官在咱們那兒不值錢,在中原,哪兒不能過好日子!”
是啊,留下來。不走了,不回安西了,留下來和親人一起,在中原大地享受榮華富貴——
這似乎是更加舒服,也更加理所當(dāng)然的選擇,畢竟已經(jīng)戰(zhàn)斗了這么多年,畢竟已經(jīng)沖過了那么多兇險,在幻境當(dāng)中,死都死了那么多次……
輪也該輪到退役了!
輪也該輪到享受了!
那個年代的大唐,再怎么喪心病狂,總不至于讓騎兵排成隊列,揮舞馬刀,把討薪的老兵砍死、踩死、踩成肉泥……
更何況,還有家人在苦苦等待……
留下來,還是不留,這個問題始終沒有答案。他們在驛館里苦苦等待,等著朝堂上慢慢悠悠吵架,慢慢悠悠走流程,等著需要讓他們帶回去的東西慢慢集齊:
大宗物資是沒有的,大批的鎧甲、武器、糧食、藥品也是沒有的。但是,有些東西,必須得有,必須得帶回去:
比如賜給兩位郡王的袍服和鎧甲,袍服上的刺繡,和明光鎧上的各種金銀鏨刻,都要細(xì)細(xì)制造;
比如賜給其他兵將的物品,沈樂這個身體,或者說阿李,都得到了一條有11個金帶銙的腰帶;
又比如吳繡,蜀錦,各種金杯,金碗,甚至某些特殊的禮器……
嗯,反正從長安走回紇道去北庭,也并不適合秋冬季節(jié)出發(fā),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慢慢等待。甚至,家在隴西的軍人,回一趟家,過個年再趕過來,都妥妥地來得及。
沈樂并沒有選擇回鄉(xiāng),和阿李的家人會合,反正會合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一天天在長安城里來回走動,觀看各種各樣的宮觀、寺廟、民居、坊市,拼命牢記各種建筑結(jié)構(gòu)和細(xì)節(jié);
經(jīng)常跟著小郭將軍去拜訪各位重臣、大將,有時候成功,絕大多數(shù)時候失敗,在別人府邸里一盞清茶,冷板凳一坐一天;
看著他挖空心思地攢錢、送禮,挖空心思求一張名帖好登門,看著他想方設(shè)法,苦苦哀求;
看著他一次一次失敗,直到最后,都沒有求下來一支援兵,沒有求到真正有用的,能夠改變西域局勢的物資……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從秋高氣爽,漸漸到了數(shù)九寒天。終于,年節(jié)將至的某一日,他們忽然被通知到長安城西門外集合。
站了沒一會兒,沈樂舉目望去,遠(yuǎn)遠(yuǎn)的,長長一排的百姓在扶老攜幼,慢慢走過來:
朝堂上袞袞諸公還是做了點人事兒,從這些使者的家鄉(xiāng),把他們的親人給薅了過來,讓家人見上一面。
雖然,少小離家老大回,十幾年相隔,記憶中親人的面龐已經(jīng)模糊,常常對面不相識了……
“兒啊,你還記得娘嗎?”
“菩薩奴,爹十年前就走了……五年前,娘也走了……這是你大侄子……黑頭,叫叔叔!”
“阿晚,你離家半個月,你媳婦才查出來有身孕……你看這孩子已經(jīng)這么大了!盼歸,還愣著干什么,叫爹,給你爹磕頭!”
“娘過世的時候,掙扎了三天三夜才閉眼,苦苦挨著只想見你一面……你還走嗎?不走了吧?”
一片亂糟糟的呼喊聲、尋覓聲、述說聲啼哭聲。有些是安西來使的親人,更多的,是他們的家鄉(xiāng)父老,那些一起去了安西,并沒有回來的子弟兵們的親人。
拉著他們這些使者,苦苦詢問。自己的親人是否還活著,有沒有受傷,能不能吃得飽飯,在那邊苦不苦,缺不缺衣服,缺不缺各種用品……
有沒有立功升遷受賞……戰(zhàn)斗可還勇敢……
“阿爹,留下來吧?娘天天盼著你回來……小妹快要出嫁了……”
“阿兄,別走了,留下吧。阿耶年紀(jì)大了,你總要守在身邊,不能讓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阿弟,你好容易當(dāng)?shù)搅宋迤饭�,光宗耀祖了,就別再走了吧。家里總要有一個官兒才不受欺負(fù)……前年爭水,你侄子被他們打斷一條胳膊……”
紛紛亂亂的聲音在耳邊纏繞。沈樂身邊也圍了幾個人,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苦苦勸他留下。
可憐他一個都不認(rèn)識,努力從阿李的記憶當(dāng)中搜索,也一個都記不起來。哪怕對方抓住他,涕泗橫流,苦苦哀求,他也有點進(jìn)入不了狀態(tài):
“所以你到底留不留下?!那么大個西域,那么多守軍,就差你一個么?!”
“留下?我不留下�!鄙驑份p輕按了按胸口,眼神茫然。他還要重回安西呢,還要一起駐守于闐呢,還要在戰(zhàn)場上揮舞陌刀、斬殺敵人呢!
一直待在這里,接下來的路就沒法走了——更何況,貪圖享受,不去上戰(zhàn)場,身上這件鐵甲,會憤怒地拋棄他吧?
能在長安城里逗留一段時間——能夠好好地看看長安城,把它記在心里,等到合適的時間再出發(fā),已經(jīng)很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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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單挑吐蕃?什么鬼?
至于前路,還是要踏著阿李的軌跡繼續(xù)走……
“您就真的不想回家了嗎?您就真的,不在乎阿娘,不在乎弟弟妹妹,不在乎我們一家人了嗎?”
沈樂沉默地盯著說話的人看。眼前人身材挺拔,氣宇軒昂,一看就是有為青年的模板。
算算年齡,大概是阿李年輕時候,也就是十幾歲剛結(jié)婚時候生下的兒子?
“自古忠孝難兩全,此生已經(jīng)許國,再難許卿�!彼卮穑D(zhuǎn)身從背囊里捧出一面銅鏡,拔刀一劈兩半:
“這半面銅鏡,你帶回去收好。等到西域打通,等到安西都護(hù)府重歸大唐,大約,就是破鏡重圓的日子了……”
刀聲錚然,周圍瞬間靜了一靜。沈樂面無表情,將半面銅鏡收進(jìn)懷里。對面,那個青年男子期待的眼神,一寸寸灰敗下來:
“兒知道了�!彼p聲道:
“只盼朝廷振作,大軍能早日攻滅吐蕃,打通西域……愿大人早歸�!�
振作不振作的沈樂不知道,他只知道,交出銅鏡沒多久,自己的視角就翻天覆地,直接轉(zhuǎn)移到那個青年男子身上去。
從阿李手中接到銅鏡以后,他并沒有歸鄉(xiāng)種田,支撐門戶,而是牽馬帶刀,直接投入軍中:
我多立一點戰(zhàn)功,多升上去一步,就能夠多庇護(hù)一點家門。說不定,哪一天朝廷對西域用兵,我也能多出一份力,說不定,多我一份戰(zhàn)功,多砍掉一個吐蕃人,說不定就贏了呢?
沈樂勤勤懇懇的跟著他的視角走下去。開局不錯,阿李好歹也有個四品官在身上,他的子嗣從軍,怎樣也能得到照顧——
不至于從大頭兵做起,開始就能當(dāng)?shù)叫≤姽佟?br />
奈何小軍官的分量,在這國家大勢當(dāng)中實在太輕,練武,巡邏,駐守,一兩年嘩嘩過去,轉(zhuǎn)眼就是一場大敗——
敗得士卒兵變,攻陷長安;
敗得皇帝倉皇出逃,被亂軍包圍足足一個月;
敗得四面節(jié)度使兵權(quán)越來越重,朝廷向西域出兵,打通河西走廊的那一點微末可能性,徹底化為泡影;
敗得皇帝再也不相信重臣大將,又開始任用宦官,朝中風(fēng)氣越來越壞……
到了這一步,哪怕只是一個下級軍官,沈樂恒定視角的那個青年,也徹底絕望:
西域不可能打通了。
親人不可能回來了。
那一次見面之后,就是永訣。
“沒有辦法了嗎?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沈樂甚至沒有控制身體,以冷眼旁觀的角度,看著那青年狂呼大醉,在街上踉踉蹌蹌的走著。
“我無能�。A盡一腔熱血,也不能斬吐蕃,清逆賊……”
“阿李,咱們這些小人物,就別給自己加那么重的擔(dān)子�!币恢桓觳蔡椎角嗄瓴弊由希矓堉庾撸�
“來來來,有空發(fā)愁,不如去散散心。聽說玄都觀來了一位道長,特別有法力,咱們?nèi)デ笠坏漓`符,說不定,你的傷都能好的快一點呢!”
青年用力掙扎,然而喝醉了酒腳下沒根,還是被同袍拖去了道觀。觀中人頭攢動,慕名而來的民眾擠的水泄不通,人人翹首期盼:
“道長今天出來么?”
“應(yīng)該出來的吧?”
“來了來了!快看!”
一位中年黃冠晃晃悠悠,胳膊上搭著一條拂塵,在童兒簇?fù)硐戮彶降桥_。一聲金鐘,一聲玉磬,朗聲誦念經(jīng)文。
沈樂反正是一個字也沒有聽懂,正在焦躁,忽然看到那個道士端起缽盂喝了口水,扭頭向外噴出。
水霧拉出一條長長的彩虹,直接噴到人群外面,場地邊緣的一棵枯樹上。道士把拂塵在手里揮了兩揮,指向枯樹,猛地一甩:
“疾!”
一瞬間,枯樹返青,抽枝長葉,爾后千樹萬樹梨花開,結(jié)出累累碩果。沈樂目瞪口呆,小道士們摘梨子分給眾人的時候,也忍不住擠過去領(lǐng)了一個,一口咬下:
汁水四濺。果肉細(xì)膩,果汁清甜,確實是一枚好梨!
這也行?!
哪怕是依靠障眼法制造幻影,再偷梁換柱摸出梨子,那幻影也是法術(shù)�。�
這個世界,這個朝代,還真給他碰上了能用法術(shù)的人?!
沈樂都將信將疑了,承擔(dān)他視角的這個青年,受的影響就更大。青年咔嚓咔嚓的吃完了整個梨子,猛然擠出人群,沖到中年道士面前,一頭跪倒:
“求道長收我為徒!”
喂喂!
你想跪下別帶我��!
沈樂在心里奮力吐槽。好消息,他現(xiàn)在基本上處于第三視角狀態(tài),不用親身感受跪下去是什么滋味;
壞消息,他也控制不了這個身體……
青年的請求引發(fā)了“求收徒”、“求入門”的狂潮。中年道長顯然很有經(jīng)驗,笑瞇瞇的敷衍了好長一段時間,終于把絕大多數(shù)民眾敷衍走人。
回過頭來,對堅持不肯離去,已經(jīng)在地上跪了大半天的青年從容微笑:
“這位將軍,咱們先去靜室,慢慢商談�!胍氲�,是為了什么呢?”
為什么?
當(dāng)然是為了學(xué)得一身驚天動地的法術(shù),能夠單人殺穿吐蕃,旋轉(zhuǎn)乾坤��!
這樣偉大的希望,中年道長聽了也不驚訝。他只是捋一捋胡須,微微而笑:
“如此說來,貧道這一門,卻與將軍的信念不符。我這一門都是小術(shù),栽花種草,采藥煉丹,論起戰(zhàn)力是一點都無。
將軍若是真想學(xué)一身戰(zhàn)法武藝,可向終南山中尋去。倘若有緣,被劍仙看中,學(xué)得一身萬人敵的本事,并沒有多難。”
還能這樣?!
沈樂感覺到了三觀受到震蕩。然而那青年卻真的相信了這一套,當(dāng)真解甲辭官,獨赴終南山。
在山中尋尋覓覓,也不知爬了多少個山頭,也不知渡了多少個山澗,終于有一天,一道亮光落下,照破他眉眼:
“想要學(xué)劍的,可是你嗎?”
沈樂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