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沈樂：啥，泥人可以和活人一起喝酒，不會穿幫的嗎？
沈樂：啥，泥人可以和活人一起喝酒，不會穿幫的嗎？
一尊尊泥塑向筆筒投去。那筆筒像是體積無窮無盡一樣，張開幽深的筒口，不停地容納這些泥塑。
沈樂站在旁邊，看著泥塑們來了又去，廟里的神像大踏步走到筆筒前方，有光點飛出，落入泥塑當(dāng)中；
又有光點從泥塑當(dāng)中飛出，依依盤旋兩下，落進神像。來去之間，輕輕的振動聲，鳴響不停：
“交給你了！”
“小姐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替我多殺幾個韃子！”
“放心吧！我粉身碎骨之前，絕不讓韃子越過戰(zhàn)線一步！”
他們豪邁地笑著，依依地道著別。有戰(zhàn)魂，有戰(zhàn)馬，有附近的老儒生，老員外，甚至長壽的老農(nóng)，生下來就夭折的嬰兒，又被廟宇收容的嬰兒……
一個個光點，盤旋幾圈，呼嘯幾圈，流螢般撲入神像當(dāng)中，好半天才停止。接著，又有一批光點，涌入神廟當(dāng)中：
一股陰風(fēng)在神案前盤旋不止。好半天，主神像面前的香燭“呼”地燃燒起來，散發(fā)出裊裊煙氣。煙氣中，光點不停膨脹，現(xiàn)出原形。
那些都是附近的妖物，沒能闖過劫難，死后的魂魄被廟宇收容。此時此刻，在香煙的籠罩下，它們都顯出了原本的樣子：
那些被打死的黃鼠狼，被狗咬死的狐貍，被砍斷脊椎的狼，全身焦黑的老虎；
跌入陷阱被戳破肚皮的山豬，被夾住腿抓走的野鹿，被套子套住勒死，脖子上還連著繩索的野兔……
“我們要去打韃子了�！眴魡羿｀５臓T花爆裂聲中，主神像起身從神臺上走下，與那些妖物站在同一片地面上：
“韃子勢大，山河將傾。我們這次去了，未必能夠回來，這里也未必能再庇佑你們……
你們是愿意跟我們一起去，還是跟著小姐走，還是散入山林個，自尋出路？”
妖鬼們輕輕騷動了一陣。須臾，那只全身焦黑，像是被燒死的虎妖，一瘸一拐上前：
“我渡劫失敗，本來應(yīng)該魂飛魄散，是山主收留了我，讓我茍延殘喘數(shù)十年。山主分給我的香火，也來自周圍百姓……
我愿意跟著山主，一起殺韃子去！”
“我也愿意！”
那只被狗咬得皮開肉綻，咬斷咽喉，鮮血似乎還在流淌的狐貍，一瘸一拐上前：
“我之前是住在大戶人家的藏書樓里，那家人待我不錯，每個月都供奉一只燒雞……我想去看看他們家怎么樣了！”
“我也想去�！币恢缓谪堅奖姸觯�
“我是劉家聘來的，聘我的身價是一袋鹽和十根小魚干，我還沒有還給他們。
一直喂我的姑娘嫁出去了，她怕我太老了被殺，放我走，我想看看她的孩子……”
他咪嗚一聲，在地上拗了一個奇怪的姿勢，埋下頭去舔自己的蛋蛋。身邊黑風(fēng)卷動，一只狗妖緩步走到它身邊：
“一起去！”
“我……不想去�！币活^老牛緩步上前，長長地哞了一聲。大團大團的淚水，從它眼里滾下，滴落地面：
“我為主家干了一輩子活……一輩子！拉犁，拉磨，拉車，什么重活都讓我干！
我本來以為好好干活能夠平安終老，結(jié)果，他們看我一直活著，一直活著，活過平常老牛的歲數(shù)，怕我變成妖怪，就把我殺了！”
滾滾黑氣從它身上冒出，幾乎沖滅了神案前的香燭。神將上前一步，伸手虛撫了好幾下，才把黑氣抹平：
“不想去就不去，沒關(guān)系。那些人欠你的，你沒必要幫他們，沒有人可以強迫你去幫他們。那么，其他諸位呢？”
一片亂哄哄的聲音。沒多久，神將面前的妖魂，整齊分成三列：
一列投向泥塑，附在送嫁泥像上，跟著送嫁泥像一起跳進筆筒；
一列投向廟里的神像，附在神像上面，準(zhǔn)備跟隨出征；
還有一列，則屈膝伏地，向正中的神將行了最后一次禮，卷出廟門，消失在茫茫荒野之中。
所有的妖魂都做出決斷之后，神將抱起筆筒，哈哈一笑：
“走吧！”
他邁開大步，直奔山下。山腳平地上，竹林、芭蕉、各種雜樹之間，掩藏著小小三間茅舍。
此時，一個紅衣少女端坐在床上，身邊雜七雜八圍了一群婦人，每個都在搶著說話：
“李姑娘，你嫁過去了，可千萬不要忘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李姑娘，那邊是大戶人家，你孤身一人嫁過去，真的沒問題嗎？要不要我們幫忙送親？多一點人，他們知道你有后臺，才不敢欺負(fù)你！”
“李姑娘，聽說那邊是將門子弟……這么久了，他們還記得你，過來娶你一個孤女，后面真的沒事嗎？”
“聽說他們守的地方非常險要……你真的要去那個寨子？不待在大城里？不怕上去了下不來？”
沈樂微微皺起眉頭。這是，少女終于到了出嫁的時候，鄉(xiāng)親們在為她擔(dān)心？
她母親呢？
和她相依為命的母親呢？
已經(jīng)過世了嗎？
當(dāng)年那個小男孩呢？不親自過來迎親的嗎？說是將門子弟，戰(zhàn)事那么激烈，都騰不出一點空的嗎？
就在此時，神將微微一笑，將筆筒對準(zhǔn)前方，輕輕一拍筒底。
筆筒內(nèi)部，星星點點的亮光飛舞而出，轉(zhuǎn)眼在地面上排成一列泥塑，又轉(zhuǎn)眼化作活人形象。
能說能笑，能跑能走，皮膚柔軟光潤，呼吸之間有白霧逸出口鼻。
沈樂估計，現(xiàn)在去摸他們一下，觸感都是正常的皮膚，絕不是走一步掉點兒渣的泥塑……
隊伍在茅舍外略微規(guī)整了一下。那些騎馬送嫁的武官中，領(lǐng)頭一個縱馬而出，揚聲高喊：
“李小姐住在這里嗎？我們是王家的家將，奉將主之命，前來迎親！”
茅舍內(nèi)，鄉(xiāng)民農(nóng)婦們一涌而出，驚訝地望著這支隊伍。武官對他們的驚呼、艷羨、探問置若罔聞，只安靜地看向房內(nèi)。
等到李姑娘挽著一個小包裹，款款出外，他才微微側(cè)身，讓兩個仆婦上前：
“李姑娘，您還有什么東西需要攜帶嗎？沒有的話，就請上轎了，我們還要趕很遠的路……”
李姑娘緩緩抬頭，目光從仆婦身上掃到武將身上，再掃到后面的送嫁隊列。美目輕眨，微微笑了起來：
“是你們啊！”
哎喲，認(rèn)出來了？
認(rèn)出來是熟人了？
認(rèn)出是廟里的神將，神官，一直照顧著她的那些鬼神，還能保持鎮(zhèn)定，還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悅微笑……
這姑娘很不錯��！
沈樂也跟著笑起來。他看著姑娘側(cè)身向內(nèi)，輕輕引手；
看著那些“仆婦”、“家丁”整隊進房，按照李姑娘的指引，抬了她的藥箱、藥柜和藥案出來；
看著李姑娘坐上轎子，整個隊伍原地轉(zhuǎn)向，轎夫抬起花轎，揚長而去……
遠遠的，山神廟上一點燈火，高高亮起，為他們照亮腳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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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樂：啥，泥人可以和活人一起喝酒，不會穿幫的嗎？
等到送嫁隊伍徹底看不見了，燈火熄滅，從廟里沖出一股黑風(fēng)，呼嘯卷動，向北而去！
沈樂踮著腳，看了一眼送嫁隊伍，忍不住跟上廟里的黑風(fēng)。黑風(fēng)如扶搖羊角，快速卷動，一路穿山越嶺。
翻過不知多少個山頭，淌過不知多少條河流，極速撲下：
“來了！”
“來了！”
“韃子兵來了！”
“他們進城了！”
“廢物守軍！這都打不過！換老子還活著的時候……”
“上！上！”
鬼鳴啾啾，黑霧呼嘯著卷了下去。下面的縣城不是沒有守軍，然而一觸即潰，此刻已經(jīng)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韃子兵已經(jīng)開始高呼著，大笑著，沖進城池。殺人的殺人，放火的放火，一片哀嚎，慘不忍睹。慘叫聲中，山神領(lǐng)著妖鬼，沖進這片混亂：
一個剛剛被砍斷脖子，耷拉著腦袋的男人，猛然從地上彈起，搶過鋼刀，一刀劈下；
一個剛剛被長槍挑在槍頭，洞穿身體的嬰兒，高高跳起，一口咬在韃子兵的脖頸上；
一個少女剛被壓在床上，撕裂衣裳，一聲撕心裂肺的貓叫，家里養(yǎng)的肥貓沖了出來，對著韃子兵要害一頓亂撓……
“有鬼！有鬼！”
“敵襲！”
“結(jié)陣！快結(jié)陣！”
“快叫薩滿……”
韃子兵驚呼著開始靠攏。結(jié)成隊伍，槍矛寒光爍爍，殺氣陣云升騰而起，才把盤旋繚繞的黑氣抵擋在外。
然后，隊伍里的薩滿拄著骨仗，搖動著鈴鐺，開始又唱又跳。一股莫名的力量牽引著隊伍的力量，指向黑氣：
“殺！”
黑氣翻滾。城里一片哭喊聲，殘存的百姓連滾帶爬，扶老攜幼往城門口逃；
而黑氣撲在一具一具尸體上，尸體陸續(xù)站了起來，擋在百姓面前：
沈樂站在旁邊，能看見那些神將，那些妖鬼，虛幻的身體上流著金色的、銀色的、黑色的鮮血，身形越來越淡，越來越稀薄。
即便如此，它們還是一次次附上不同的尸體，一次次沖向軍陣：
“殺！”
“殺韃子！”
“攔住韃子，讓百姓先走！”
“百年香火，百年祭拜，回報百姓的時機，正在今日！”
沈樂默默地凝視著他們，直到一股莫名的力量，把他的視角拉回送嫁隊伍。走出村民的視野，送嫁隊伍，就快速開始變形。
武將們也露出神靈的原貌，妖怪們也不裝了，貓貓頭、狗腦袋、狐貍尾巴，一個一個都露了出來；
裹著一團黑霧，飛速向前，穿山越嶺。那速度，就算趕不上飛機，也有點兒類似高鐵的速度，更可怕的是，完全不受地形約束：
“快點！快點！再快一點！太陽升起之前，我們要趕到男家附近，找個地方停下來，明天才能準(zhǔn)時送嫁！”
“放心吧！沒問題！——狐三，你行嗎？你的腿跑得動嗎？”
“跑得動！放心！我這條腿，只是看著怕人，其實早就好了，早就不怕用力了！”
“兔一，你看著兔二到兔八，抬穩(wěn)轎子！把小姐顛到了，我饒不了你！”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我們平時走路蹦蹦跳跳，又不是說抬轎子也會蹦跳！——再說，我們已經(jīng)往轎子里塞了香草，小姐不會顛暈的！”
“虎先鋒，虎巡將，山神印你們還抬得動嗎？要不要換人抬？”
“沒……呼呼……沒問題……呼呼……能抬……呼呼呼呼……”
黑霧卷著隊伍，披荊斬棘，在山道當(dāng)中前行。半夜起行，到天色將明時，居然真的走出了三四百里山路，在一個地底溶洞停留下來。
修整一個白天之后，第二天薄暮時分，吹吹打打，鑼鼓喧天，光明正大地進了男家的家門！
“啊這……還真的能進門啊……這樣也不穿幫……”
沈樂看得目瞪口呆。然而這群神將和送嫁隊伍，光明正大地把嫁妝擺在女婿的院子里，敞開讓男家親戚觀看；
光明正大地上桌，和男家親戚推杯換盞，甚至交換砍韃子的心得；
仆婦丫鬟，光明正大地陪著李姑娘拜堂成親，送入洞房……
“你真的嫁過來了！”
當(dāng)年的小男孩，現(xiàn)在的年輕武將，一把拉住新娘的纖手，欣喜得整張臉都在發(fā)光：
“我還以為，你不肯過來了呢……這么遠的地方，這么險的軍寨，我們遷過來的將士家人都想找機會離開，我真不知道你會過來……”
“我當(dāng)然會過來啊。”李姑娘反手回握過去，笑得甜蜜又憧憬：
“這些年，你一直給我寫信，有時間就來看我。娘走了以后，多虧你時時派人探看，那些人才不敢吃絕戶。
你放心，只要你在這里，我就不會離開，你到哪里，我到哪里！”
年輕武將和她卿卿我我了好一陣子，又出門拜過送嫁人等。領(lǐng)頭的幾個武官他都認(rèn)識，都是他小時候，在神廟附近住著，教他武功的叔伯——
真是太好了！
這批人到來，他們守住軍寨，就更加有把握了！
然而這幾位叔伯并沒有長久留著�；槎Y之后，他們就向男方告辭，連同吹鼓手、抬妝奩的家丁，全部撤退：
“小姐，我們不能長久在外面活動，你自己小心�！睘槭椎奈涔僬伊藗�機會，認(rèn)真向李姑娘叮囑：
“平時我們就在神像里沉睡，你遇到什么難處，可以隨時召喚我們。這些妝奩，你不要太省，日子過得舒心才是真的！”
送嫁隊伍變回泥塑，泥塑一個一個變小，魚貫跳進筆筒當(dāng)中。只剩下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迠y，家具，緞匹，衣裳首飾，整整齊齊壘在房中。
李姑娘對這些妝奩卻不甚在意。嫁過來之后沒多久，她就重操舊業(yè)，拎著一個藥箱，到處行走，到處為人診治：
她嫁過來的地方，是一座聳立在高山上的軍寨，也就是娘家那邊農(nóng)婦們說的“非常險要的寨子”。
整個軍寨，也就是山頂?shù)囊黄降兀驑仿牣?dāng)?shù)刈h論的軍人說，東西長三里，南北寬只有二里。
巴掌點大的地方，連守軍帶民眾，擠得烏央烏央的，還要為校場、軍械庫、指揮所、甚至城墻留出空位。
李姑娘嫁過來第二個月，就遇到韃子攻城，少年武將和他的父兄叔伯，和城中將領(lǐng)，人人都上了城頭，揮刀酣戰(zhàn)；
而李姑娘就和軍醫(yī)們一起，在后方不停忙碌，清洗，包扎，灌藥……
“救命，救命！”
“救人啊！”
“快！快！王哥受傷了！”
“嫂子，有您在真是太好了……軍醫(yī)總是不夠，每次大戰(zhàn)，軍醫(yī)從來就沒有夠用過……”
沈樂微微笑了起來。一個世代將門，軍寨主將，和一個醫(yī)女，他們相依相扶，共度時艱，未來，會過得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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