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教曲伎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
教曲伎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
沈樂一臉懵逼地跟著佛像移動。從凄涼冷落、青燈古佛的農(nóng)家小院,移動至燈紅酒綠、絲竹笙歌的秦淮河畔:
不是,等等,你們在干什么!
崇禎皇帝剛剛上吊沒幾天�。�
李自成剛剛占了京城��!
野豬皮馬上就要打過來了呀!
退一萬步說,你們就算不知道野豬皮的事兒,那也該知道皇帝死了,京城陷落了,現(xiàn)在大家應該萬眾一心,勵精圖治,以恢復河山為目標�。�
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好好一條秦淮河,一邊是貢院,四方才子,絡繹不絕,詩書史政,吟詠談論。隔著一條河,就是各種河房,花船,絲竹笙歌……
基本上,來貢院的才子,要么一頭扎在貢院里不要出門,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但凡出門一步,或者往河對岸看一看?
好家伙,雕欄畫檻,綺窗絲障。十里珠簾,主客游揖。
到了晚上更不得了,一條一條的花船,全部掛起各式各樣的燈籠,就像一條火龍蜿蜒,光耀天地,從聚寶門水關,一直照亮到至通濟門水關。
佛像一路從后門抬進去,沈樂一路就聽見鶯聲燕語,不停招呼:
“姐夫來啦!姐夫來啦!”
“小紅,快上茶!”
聲音有點奇怪。沈樂探頭一看,卻是檐下一只雪色鸚鵡,在不停地嚷嚷。
最神奇的是,它也不是看到誰都嚷嚷,丫鬟路過它不喊,艷妝女子路過它不喊。
甚至一個長得很秀氣的少年,在房間里插花,焚香,拂拭琴幾,調(diào)整衣架位置,它也不喊。
唯有真正的客人過來,那鸚鵡才開口嚷嚷。沒喊兩句,就被路過的丫鬟輕輕打起,又在它的食器里加了一勺小米:
“好啦!雪衣奴,就你精乖!已經(jīng)上茶了,不要叫了喲!”
這邊在輕聲說笑,那邊,佛像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已經(jīng)被送進了河房當中,最文雅、最精潔的一間閨房。
一床一榻,雕鏤精致,一帷一簾,繡工典雅。牙簽玉軸,堆列幾案,瑤琴錦瑟,陳設左右,香煙繚繞,檐馬丁當。
從閨房向外望去,左側(cè)一樹老梅,形態(tài)遒勁,可以入畫;右側(cè)兩株梧桐,如巨傘籠罩小樓,巨竹十數(shù)竿,蕭蕭肅肅。
沈樂走在里面,左顧右盼,完全是目不暇接:
“不是吧……古人生活奢靡起來,可以做到這個地步��?”
沒有暖氣?
沒有暖氣算什么,巨大的銅爐?銅鼎?里面貯滿銀霜碳,再撒一把天曉得是什么香,點起來,上面罩一個熏籠。
又能取暖,又能倚靠,客人沒來的時候,侍兒把衣裙放到熏籠上面,一會兒就滿裙芳香。
沒有冰箱?
誰稀罕冰箱了,錦繡華宴,高朋滿座,誰家不是現(xiàn)做現(xiàn)上的。
流水般上來的各種珍肴,沈樂別說吃過,連看都沒看過,老板娘這邊的手藝,主打一個材質(zhì)絕倫,可以說是走力大磚飛路線。
至于什么精巧,什么秀雅,甚至什么典故,對不起,做夢去吧……
至于沒有電視,沒有游戲,沒有各種娛樂?
拜托,那時候的秦淮河畔,本來就是娛樂天下甫的弦索,和錢仲文的十番鼓,那簡直是絕配……”
“柳敬亭的說書……”
等等?
《柳敬亭傳》是上了課本的!我見到真人了?!
整整一晚上的歡宴,沈樂目迷五色,耳充五聲,只恨銅片給的記憶不夠詳細,沒辦法連各種菜肴的味道都嘗一嘗。
等到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再等到客人擁美而眠,次日興盡辭去。
整座河房歸于寂寥,沈樂才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素衣女子,悄步入內(nèi),在佛像前盈盈下拜: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在上,信女敬謹拜告:
兒身不幸,流落風塵。此身不求榮華富貴,亦不敢求嫁與良人,只求有朝一日,平安終老。
兒愿夏舍藥,冬舍粥,布衣蔬食,積福積德……”
她喃喃求告了許久,垂下頭跪在蒲團上,低聲念起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
許久許久,一個三十來歲的艷妝婦人悄步進來,伸手按到她肩上:
“女兒,怎么在這里念經(jīng)?昨夜辛苦,今天正要好好休息。再過兩個時辰,客人又要上門了……”
“媽媽,我總覺得心里不安�!彼匾屡硬⒉换仡^,低聲苦笑:
“先帝駕崩,京城淪于賊手。這正是英雄奮氣之時,可是你看,姐妹們這里,往來的這些男人……”
有達官貴人,有朱紫名流,有號稱要力挽天傾的將軍,有自稱能恢復河山的才子。
但是,天天在秦淮河畔交游,宴飲,指斥時弊,號稱多么多么有氣節(jié)……待在秦淮河畔,又怎么能恢復河山呢?
你至少去練兵,去打仗��!
艷妝婦人微微嘆息。沈樂站在一邊,也是跟著嘆氣:
說什么商女不知亡國恨,連一介教坊女子,都看出了當前的局勢。然而,那些將軍,那些大臣,那些才子,那些肉食者……
“可是我們還能怎么辦呢……”
艷妝婦人輕輕揉著女兒的肩頭,聲音低沉:
“我們是在籍的教坊女子,我們不能私逃,也不能拒絕接客。什么氣節(jié),什么貞烈,在我們身上,就是一個笑話……
除了求菩薩保佑,我們這樣的人,也沒有別的法子了……”
她也取了一支香點上,跪倒在女兒身邊,默默誦經(jīng)。很久很久,素衣女子輕聲道:
“媽媽,菩薩會保佑我們嗎?”
“會吧……菩薩最是慈悲……千手千眼,聞聲救苦……哪怕是我們這樣的女子,菩薩也不會看不見的……”
供臺上,香煙繚繞。千手千眼的觀音菩薩,眉睫低垂,容色慈悲。
是王府的姬妾,還是風塵中的女子,它仿佛半點也不在意,只是一視同仁地俯瞰著世間,俯瞰著這些受苦受難的人……
日月交替,時光流淌。秦淮河畔的紙醉金迷,終于被鐵蹄踏碎:
先是揚州路上,春風十里,化作廢池喬木,再是大軍橫掃一切,多少繁華,風流云散。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大軍到處,眾人倉皇逃奔。那座精雕細琢,貼金彩畫的佛像,歷經(jīng)顛沛流離,最終,在深山中的一座破舊庵堂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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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曲伎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
身上的所有金箔,再一次被刮取殆盡,去換取一點點微薄的米糧,去讓人暫時果腹……
沈樂一臉茫然地蹲在庵堂里,和佛像默默相對。話說這是有人質(zhì)疑明晉王的子孫都被養(yǎng)豬了怎么會抵抗的事情,是貓咪不對,貓咪沒有貼史料:
《明史·列傳第四·諸王》:
新堞,恭王七世孫,家汾州。崇禎十四年由宗貢生為中部知縣。有事他邑,土寇乘間陷其城,坐免官。已而復任。署事者聞賊且至,亟欲解印去,新堞毅然曰:“此我致命之秋也�!奔词苤5觅\所傳偽檄,怒而碎之,議拒守。邑新遭寇,無應者,乃屬父老速去,而己誓必死。妻盧氏,妾薛氏、馮氏,請先死。許之。有女數(shù)歲,拊其背而勉之縊。左右皆泣下。乃書表封印,使人馳送京師,冠帶望闕拜,又望拜其母,遂自經(jīng)。士民葬之社壇側(cè),以妻女祔。先是,土寇薄城,縣丞光先與戰(zhàn)不勝,自焚死。新堞哭之慟,為之誄曰:“殺身成仁,雖死猶生�!敝潦�,新堞亦死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