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3章 命軌雙鏡
墨九霄的靴底陷在青銅甬道粘膩的苔蘚里，每一步都扯出濕滑的嘶響，如同踩過新宰牲畜淌出的臟腑。時砂自頭頂嶙峋的裂隙簌簌灑落，砂粒刮擦顴骨的觸感活像被生銹的刨刀反復(fù)磋磨。濃重的鐵銹味混著腐土腥氣塞滿鼻腔，每一次吸氣都似有冰錐捅進(jìn)肺腑——這氣味與記憶深處千機(jī)淵底溺斃了萬千機(jī)關(guān)獸的淤沼重疊交纏，腐臭中沉淀著絕望的銅腥。
“鐺啷…鐺啷啷…”
微弱的青銅顫音刺破凝滯。墨九霄猛然抬頭，甬道盡頭，一個單薄身影正跌撞著撲向深淵裂口。那少年不過十二三歲，襤褸的麻布衣袍被罡風(fēng)撕扯，后背綻開的破口露出嶙峋脊骨，像一柄將折未折的銹刀。他枯瘦的手死死攥著一枚八卦銅鈴，鈴身布滿凹痕，綴著的紅繩早已被污血浸透，凝成一種令人作嘔的醬紫色。
是墜淵那日！墨九霄的指骨瞬間掐入掌心舊疤，溫?zé)岬难轫樦萍y蜿蜒滴落，砸在青銅地磚上綻開細(xì)小的血花。是他自己！是攥著母親臨終塞入掌心的遺物、在繼母爪牙追殺下亡命奔逃的幼年墨九霄！
“莫回頭——！”警告沖至喉頭，卻撞上無形壁壘，炸裂成滿口血腥。甬道兩側(cè)石壁驟然凸起無數(shù)森然轉(zhuǎn)動的青銅齒輪，齒牙咬合的金屬刮擦聲尖銳如鬼嘯，瞬間碾碎他所有聲音。
少年被這異響駭住，一個踉蹌?chuàng)涔蛟诘�。那枚醬紫色的卦鈴脫手飛出，“當(dāng)啷”一聲砸進(jìn)前方一洼濃稠血泊。他慌忙伸手去撈，指尖觸及血水的剎那，渾濁液面驟然映出一片破碎倒影——
玄鐵護(hù)腕包裹著殘破臂甲，裂帛的袖口下，一只染血的拳頭正死死攥緊，青筋虬結(jié)如盤踞的毒蛇。那是墨九霄此刻的拳頭！水面倒影的臂甲裂痕、護(hù)腕磨損的云雷紋，甚至指節(jié)上那道新鮮的割傷，都與此刻甬道中墨九霄垂落的右臂嚴(yán)絲合縫！
少年瞳孔驟縮，沾滿血污的手指僵在半空，喉嚨里擠出驚恐的氣音：“鏡…鏡妖？！”他指尖顫抖著，幾乎要戳破那詭異的倒影。
水面殘影的染血手指卻在此刻猛地翻轉(zhuǎn)！帶著淋漓血珠，決絕地刺向斜后方！動作快如毒蝎甩尾，帶著一種跨越時空的驚悚力量。
墨九霄順那血指方向霍然回首！三丈開外，一根黢黑虬龍石柱拔地而起，粗如殿柱，柱身纏繞著銹跡斑斑的沉重鎖鏈，鏈環(huán)相接處凝結(jié)著暗褐色的陳年血垢。柱體陰刻的傀儡符咒正隨著殘影指尖的移動，緩緩滲出粘稠的青黑色黏液，如同柱體在腐爛流膿。那黏液順著刻痕流淌，滴落在青銅地磚上，發(fā)出“滋滋”的腐蝕輕響，騰起帶著惡臭的稀薄白煙。
“嗚——嗷——！”
深淵裂口陡然爆發(fā)出凄厲如萬獸同悲的罡風(fēng)尖嘯！狂暴的氣流卷著砂石碎骨，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鞭子抽打而來。少年被這股巨力狠狠掀翻，后背重重砸在冰冷濕滑的地面，醬紫色的卦鈴被氣流卷著，“叮當(dāng)”滾入一道狹窄的石縫深處。
就在銅鈴消失的瞬間，墨九霄眼角余光死死鎖住那虬龍石柱的陰影——半幅猩紅如凝血的羅裙裙裾，如同毒蛇蛻下的鮮艷蛇皮，在鎖鏈交錯的黑影中倏然一閃！那抹紅，艷得刺目，帶著一種浸透骨髓的怨毒與森寒，只一剎便沒入石柱之后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只留下空氣里一絲若有若無、甜膩得令人眩暈的血腥香氣。
罡風(fēng)卷著砂石劈頭蓋臉砸下，墨九霄本能地側(cè)身，冰冷的碎石擦著顴骨掠過，留下火辣辣的刮痕。少年蜷縮在血泊旁，單薄的脊背劇烈起伏，沾滿泥污的手指死死摳進(jìn)青銅地磚的縫隙，指節(jié)繃得慘白。他驚恐的目光死死釘在墨九霄身上，如同受驚的幼獸盯著逼近的屠刀。
“滾…滾開！”少年嘶啞的嗓音被風(fēng)扯碎，破碎得不成調(diào)子。那雙與墨九霄如出一轍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著純粹的、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恐懼。水面倒影里那染血的玄鐵護(hù)腕，那裂帛袖口下虬結(jié)的青筋，此刻就活生生地矗立在眼前，比深淵裂口里傳來的萬鬼同哭更讓他肝膽俱裂。鏡妖！是能窺破人心、攝魂奪魄的鏡妖！
墨九霄喉頭滾動，咽下翻涌的腥甜。他想開口，想吼出“那不是我”，想告訴這驚恐的少年那不過是未來投射的殘影�？珊韲迪癖粷L燙的銅汁澆鑄，發(fā)不出半點聲音。時砂的規(guī)則如同無形的枷鎖，沉重地壓在他的舌根。他只能看著，眼睜睜看著幼年的自己在極度的恐懼中掙扎，如同困在蛛網(wǎng)里的飛蛾。
少年猛地從血泊中爬起，踉蹌著撲向那道吞噬了卦鈴的狹窄石縫。他的動作帶著絕望的蠻力，手指不顧一切地?fù)竿谥涞那嚆~邊緣，指甲瞬間翻裂，鮮紅的血混著地磚上暗褐的陳年血垢，刺目地蜿蜒流下。他要把母親的遺物挖出來，那是他墜入黑暗前最后的憑依，是柳氏爪牙的刀鋒下，母親用盡最后力氣塞進(jìn)他掌心的溫?zé)帷?br />
“�！�(dāng)…”微弱的鈴音竟真的從石縫深處透出，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少年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抹醬紫色銅鈴的瞬間，虬龍石柱后那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陡然伸出一只手。
一只女人的手。
蒼白，纖細(xì)，指尖染著蔻丹，卻是一種死氣沉沉的暗紅，像凝固的敗血。那手以一種難以言喻的輕柔姿態(tài)，搭在了冰冷濕滑的石柱表面。指甲輕輕刮過陰刻的傀儡符咒，發(fā)出“喀啦…喀啦…”的細(xì)響，如同枯骨摩擦棺木。符咒里滲出的青黑色黏液，竟如同活物般纏繞上那幾根蒼白的手指，貪婪地吮吸著，將那暗紅的蔻丹染得更深、更妖異。
墨九霄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那半幅猩紅的羅裙！那抹在鎖鏈陰影中一閃而逝、帶著浸骨怨毒的血色！他幾乎是憑著本能，身體比意識更快一步，朝著石柱的方向猛撲過去。靴底踏碎一洼粘稠血水，腥臭的漿液飛濺，在他玄色的衣擺上綻開朵朵猙獰的污花。
“別碰他——！”壓抑的嘶吼終于沖破喉嚨，帶著砂礫摩擦般的粗糲和撕裂般的痛楚。他右臂的玄鐵護(hù)腕在昏暗的光線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弧光，肌肉賁張，青筋暴起如盤踞的毒龍，凝聚了此刻能調(diào)動的全部力量，朝著那石柱后的陰影狠狠砸去！罡風(fēng)被他這一拳帶起，發(fā)出低沉的嗚咽。
拳鋒撕裂空氣，眼看就要砸碎那片蠕動的陰影！
那只搭在石柱上的、纏繞著青黑黏液的手，卻只是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尾指。
“嗡……”
一股無形的、粘稠如蜜的力場瞬間張開，以虬龍石柱為中心，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開的波紋。墨九霄狂暴的拳勢撞入其中，如同陷入萬丈泥潭。沛然巨力被無聲無息地吞噬、消解，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他整個人保持著前沖揮拳的姿勢，被硬生生定在半途，離那石柱不過三尺之遙。冰冷的窒息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咽喉，像被無形的冰手扼住，肺里的空氣被一點點擠空。
少年對身后這足以凍結(jié)時空的恐怖交鋒毫無所覺。他的全部心神，他所有的恐懼與希望，都系在那石縫深處一點微弱的銅鈴聲上。他沾滿血污的手指，終于顫抖著，觸碰到了那枚醬紫色的卦鈴冰涼的邊緣！
就在指尖與銅鈴相觸的剎那——
“嘩啦！”
纏繞在虬龍石柱上的銹蝕鎖鏈猛地繃緊！粗如兒臂的鏈環(huán)互相撞擊，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悲鳴。柱身上那些陰刻的傀儡符咒驟然爆發(fā)出刺目的幽綠光芒！青黑色的黏液如同沸騰般洶涌噴射，帶著強(qiáng)烈的腐蝕惡臭，劈頭蓋臉地淋向正俯身摳挖銅鈴的少年后背！
墨九霄目眥欲裂！被無形力場禁錮的身體爆發(fā)出骨骼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他想吼，想沖過去，想用身體擋住那致命的毒液！可那粘稠的力場如同億萬根堅韌的蛛絲，將他死死纏縛在原地，動彈不得。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那沸騰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黏液，如同地獄伸出的舌頭，舔向少年毫無防備的、單薄脆弱的脊背！
千鈞一發(fā)！
少年似乎被身后鎖鏈的異響和驟然爆發(fā)的惡臭驚動。他猛地回頭，瞳孔因極致的恐懼瞬間縮成針尖！映入他眼簾的，是漫天潑灑而來的、冒著慘綠氣泡的腐蝕毒液，是石柱陰影里那只蒼白妖異、纏繞黏液的手，以及……被凝固在咫尺之間、面目因極度驚怒而扭曲的另一個自己——那個“鏡妖”。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少年沾著血和泥的稚嫩臉龐，清晰地倒映在墨九霄充血的眼眸中。那里面沒有獲救的希望，只有一片死寂的、被巨大恐怖碾碎的茫然。
魔女的低語，如同冰冷的毒蛇，貼著墨九霄被禁錮的耳蝸，絲絲縷縷地鉆了進(jìn)來，每一個字都帶著粘稠的惡意和洞穿時空的嘲弄：
“看啊…這命軌的銅鏡…”
“碎的，終究是照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