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洋鐘的試探
寅時的梆子剛敲過第三響,永琪便睜開了眼睛。
窗外還浸在靛青色的晨霧里,永和宮的琉璃瓦上凝著夜露。他盯著帳頂的團龍紋出神,那金線繡的五爪金龍在昏暗中也隱隱發(fā)亮。三日前重生時的眩暈感已然褪去,唯有掌心那道自已掐出的月牙形傷痕還在隱隱作痛。
"主子?"門外傳來小太監(jiān)小心翼翼的叩門聲,"寅時三刻了,內務府方才遞話,說西洋鐘已到乾清門。"
永琪猛地坐起身,錦被滑落時帶起一陣涼風。他赤腳踩在墁地的金磚上,寒意順著腳心直竄上來。前世的記憶紛至沓來——今日他要借送西洋鐘的名義去漱芳齋,而小燕子會莽撞地扳錯機關,被彈出的銅雀劃傷眉心。
"更衣。"他展開雙臂,突然頓住,"取那件靛青色的常服。"
捧著杏黃朝服的小太監(jiān)愣住了:"可皇上昨日說"
"皇阿瑪特許今日不必著吉服。"永琪語氣平靜,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云紋。他記得太清楚了,前世這天乾隆特意下旨免了朝服,就因為小燕子在慈寧宮抱怨朝冠壓得脖子疼。那丫頭當時揉著后頸的模樣,活像只被雨淋濕的雀兒。
銅鏡里映出他緊繃的下頜。二十二歲的面容,六十載的魂魄。永琪忽然伸手拂落案上的青花盞,茶湯在磚地上蜿蜒成奇怪的形狀——像極了大理故居外洱海的輪廓。
"主子!"小太監(jiān)慌慌張張地撲過來擦拭。
永琪彎腰拾起一片碎瓷,鋒利的邊緣割破指腹。殷紅的血珠滲出來,他竟輕輕笑了。會疼,不是夢。
鏡中人的眉眼漸漸與記憶里那個白發(fā)蒼蒼的自已重疊。他忽然想起臨終前小燕子哼的曲調,那是他們逃出紫禁城第一年,在洱海邊跟白族老人學的山歌。
"去庫房取個錦盒來。"永琪突然吩咐,"要掐絲琺瑯的那個。"
小太監(jiān)匆匆退下后,他從枕下摸出塊碎玉。這是前世小燕子送他的第一件禮物——她失手摔碎的蟠龍玉佩,后來被他鑲成了銀鎏金的并蒂蓮。碎玉邊緣已經磨得圓潤,六十年的摩挲早消盡了棱角。
當琺瑯盒的機括"咔嗒"合攏時,晨光正好穿過窗欞,在案頭投下菱形的光斑。永琪瞇起眼,這光景像極了前世某個清晨——那時他們躲在云南的竹樓里,小燕子就是用這樣的光線,在墻上給他演皮影戲解悶。
"主子,西洋鐘已經裝好車了。"
永琪深吸一口氣,將錦盒塞進袖袋。隔著衣料能摸到碎玉的輪廓,堅硬而真實。
晨霧正在散去,永和宮的石榴樹影斜斜地爬上窗紙。他忽然想起今日立夏,按照前世的軌跡,午時三刻會有一場太陽雨。
漱芳齋的葡萄架下,斑駁的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小石桌上灑下細碎的金斑。小燕子正用銀筷夾著個蟹黃湯包往半空拋,湯汁在薄皮下晃出誘人的弧度。
"再高點兒!"她仰著腦袋,腮幫子還鼓著沒咽下去的半個包子,"這次我肯定能用嘴接住——"
"格格!"明月突然驚叫。
一道靛青色身影掠過視線,小燕子只覺腕間一緊,整個人被帶著轉了半圈。那個即將落地的湯包穩(wěn)穩(wěn)落進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熱油立刻在那人掌心洇開一小塊深色痕跡。
"五、五阿哥?"小燕子慌忙咽下嘴里的食物,差點嗆著。她盯著突然出現的永琪,發(fā)現他今日沒穿皇子規(guī)制的杏黃色朝服,靛青的常服襯得他眉眼愈發(fā)深邃。
永琪將包子放回她面前的青瓷碟里:"剛出籠的蟹粉包,掉了可惜。"他的聲音比昨日在御花園時平穩(wěn)許多,只是目光總停在她唇角——那里沾著一點明黃的蟹黃。
紫薇輕咳一聲,遞過繡著蘭花的帕子。小燕子胡亂抹了抹嘴,注意力早被太監(jiān)們抬進來的鎏金物件吸引:"這又是什么寶貝?"
"瑞士進貢的八音自鳴鐘。"永琪示意太監(jiān)揭開猩紅絨布,鎏金鐘面上繁復的雕花簇擁著羅馬數字,"皇阿瑪說漱芳齋缺個準時的。"
小燕子"哇"地撲過去,鼻尖幾乎貼上玻璃罩。鐘擺下方蹲著只金絲雀,栩栩如生的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我在會賓樓見過類似的!"她興奮地指著鐘側的小金桿,"柳青說扳這個鳥兒就會叫——"
"別動!"
永琪的警告遲了半步。小燕子已經扳動了那根金桿,機關發(fā)出"咔嗒"脆響。整個鐘l突然劇烈震顫,齒輪咬合聲刺得人牙酸。頂部的金絲雀猛地彈射而出,鍍金的翅膀掃過她額前的劉海。
"格格當心!"小鄧子沖上前。
一道靛青身影比所有人都快。永琪一把將小燕子扯到身后,右手護住她的后腦,左臂橫擋在前。"砰"的悶響中,彈簧驅動的雀鳥狠狠撞在他小臂上,金漆剝落處露出里頭鋒利的銅片。
"永琪!"小燕子驚呼。她看見血從他月白里衣的袖口滲出來,在靛青外袍上暈開紫黑的痕跡。那血珠順著他的指尖滴到自鳴鐘上,正落在羅馬數字"7"的位置——那是前世她眉間傷疤的形狀。
紫薇已經利落地撕開條帕子要包扎,卻見永琪突然按住傷口。鮮血從他指縫間滲出,他卻盯著鐘盤上越走越快的指針,瞳孔微微收縮——這鐘走速比前世快了一刻,而本該在鐘擺卡住時才彈出的銅雀,居然提前啟動了。
小燕子正扯著自已袖口要給他止血,突然被攥住手腕。永琪的掌心燙得驚人,聲音卻異常平靜:"這鐘被人動過手腳。"他目光掃過鐘l底部新磨出的刮痕,"昨日申時三刻之后,有誰來過漱芳齋?"
窗外傳來"撲棱棱"的振翅聲。一只藍黑相間的鳳蝶撞進窗欞,翅膀上金粉簌簌落下,在血漬旁灑出詭異的星芒。
養(yǎng)心殿里,鎏金狻猊爐吐著縷縷青煙。乾隆正批著奏折,余光瞥見自家五兒子跪在殿中央,手腕上纏著的白紗布格外扎眼。
"故意的?"皇帝突然開口,手里的朱筆在"河道淤塞"四個字上畫了個圈。
永琪的睫毛顫了顫:"兒臣不明白皇阿瑪的意思"
茶蓋"咔嗒"一聲扣在盞上。乾隆從案頭抽出本冊子,慢悠悠道:"這自鳴鐘昨兒個朕親自驗過,機關該往左旋三圈——"他忽然把冊子一合,"你卻特意囑咐太監(jiān)往右調。"
永琪的后背沁出一層薄汗。前世這時侯他應該在上書房聽講《資治通鑒》,哪會知道自鳴鐘的玄機?窗外的蟬鳴突然刺耳起來,他盯著青磚縫里一只搬運糕屑的螞蟻,急中生智:"兒臣確實存了私心。"
"哦?"乾隆眉梢動了動。
"聽聞還珠格格近日苦學鐘表原理。"永琪聲音越來越輕,活像個被抓包的頑童,"兒臣就想試試她是否真如傳言所說"
"結果試出個英雄救美?"乾隆突然笑出聲,從鎮(zhèn)紙下抽出一本奏折扔過去,"看看這個。"
永琪展開泛黃的宣紙,是欽天監(jiān)的密報。上面赫然寫著三日前——正是他重生那日,紫微垣突發(fā)異光,而代表皇子的天璇星周圍泛著紅暈,像被人用朱砂筆勾了一圈。
"天象示警啊。"乾隆摸著下巴的胡茬,"你說這預兆著什么?"
"兒臣"永琪剛要開口,忽聽"撲棱棱"一陣響。那只藍黑鳳蝶不知怎么飛進了大殿,正繞著龍案打轉。陽光透過它的翅膀,在奏折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乾隆突然伸手一抓——竟把那蝶兒捏在了指尖。他對著光端詳翅膀上的金粉,突然問道:"聽說容嬤嬤今早摔了一跤?"
永琪心頭一跳。只見皇帝漫不經心地松開手,蝴蝶慌不擇路地撞向窗欞。那翅膀上缺了一小塊金斑,正粘在乾隆的拇指指腹上,在陽光下閃著詭異的光。
"退下吧。"皇帝已經重新拿起朱筆,"記得換藥。"
永琪退出殿門時,聽見背后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廊下的鸚鵡突然撲騰著翅膀嚷起來:"機關算盡!機關算盡!"
他低頭看著染血的紗布,忽然發(fā)現傷口形狀酷似展翅的燕尾。而那只逃出生天的蝴蝶,此刻正停在他的肩頭,輕輕翕動著殘缺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