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死，但感覺該死的另有其人
面對她的異樣，宋媮不光安之若素，甚至溫和問道：“你去過很多地方對嗎？可以同我說說嗎？”謝溫婷抬頭看向面前的女子，她嘴角笑容隱隱，目光也平靜如水，神情幾無比變化，可謝溫婷從中看見了向往。
像是明明已經(jīng)習(xí)慣接受了四角的天空，還是會不時站在圍墻邊，仰頭試圖看向更遠(yuǎn)的地方，那樣安靜的、不顯山露水的向往。
于是她開口，同她說起汴川，說起云中，說起涼州，說起南中。
說起湖河環(huán)繞，船家撐船繞過蜿蜒幾渠，又逢姑娘倚欄搖扇，在瑩瑩燈火下對望。
說起水草豐美，馬蹄踏在春山綠坪上，蹚過淺湖，馬匹奔騰，颯沓如流星。
說起西境遼闊，大漠綠洲與雪山天池對望，鐵馬金戈，琵琶羌笛聲聲低訴。
說起地沼蛇蟲，瘴氣彌漫的十萬群山里仙草叢生，有異服民族采草制藥，駕馭猛獸。
謝溫婷說得興致高漲，口干舌燥，不知不覺晌午已過。
“我所言不過其壯麗萬分之一，只有自己親自去看了，才能驚嘆到令人失語的地步。
”宋媮回神，并不說話，只是笑著。
謝溫婷看著她蒼白的面龐，抿了抿唇：“病總會好的。
”宋媮想到昨天她昏睡了一整天的景象，忍不住在心底嘆氣，同時面上頷首道：“謝謝。
”謝溫婷瞧了眼天色，才驚覺自己還沒喚午膳來，她略一躊躇，帶著歉意和遲疑問道：“你可要用午膳？”宋媮放下茶盞的動作慢了一下，不動聲色道：“午膳便不必了，若謝姑娘無事我便先回府了，我想再休息休息。
”謝溫婷松了口氣，其實(shí)她方才也是在糾結(jié)是否要多留宋媮。
留吧，又怕累著這大病初愈的人。
不留吧，好歹是她自己要人來的，顯得她太無禮了，如今宋媮主動開口倒讓她輕松了。
“那我就不多留你了，你回府好好養(yǎng)著。
”但宋媮好似誤會了她的遲疑，她雖站起了身，卻并沒有要立馬離開的意思，反而還看著謝溫婷問道：“謝姑娘真的沒有什么事了？”謝溫婷一頭霧水：“我應(yīng)該有什么事？”她眼里盛滿了疑惑，直直看著宋媮。
宋媮這才面露歉意：“抱歉，自我醒來這幾天找我的無一例外都有些事，我自動也將你劃分成那一類人了。
”話說出口，宋媮平靜地恍然了一下，又回神道：“抱歉。
”謝溫婷臉上笑容更大，她覺得宋媮有些可愛，也聰明的沒再細(xì)問，單手叉腰道：“我當(dāng)然只是找你喝茶聊天而已。
”接著又補(bǔ)充道，“以后我還會再找你的！”宋媮出謝府時，手上多了一包上好的君山銀針，她拒絕了青芷幫她拿的意思，并讓她先回府，表示自己想獨(dú)自在外走走。
鄴京仍然繁華，宋媮?zhàn)咴谥鹘稚�，聽著行人私語，商販吆喝，心情松快。
行至河邊，渭水水寒，滾滾流下時仿佛帶起了陣陣寒風(fēng)，吹得人不禁瑟瑟。
宋媮攏了攏斗篷，呼出一口白氣，決定再走一會兒就回府，免得染上風(fēng)寒，只是這想法剛一冒出頭，便有一點(diǎn)晶瑩輕飄飄的落在她的睫毛上。
宋媮一愣，伸出手，無奈的抬起頭，天色灰白，空中無物，方才那一瞬的冰涼好似意外。
……“你看，又下雪了吧？”年紀(jì)略大婦人苦口婆心的勸著，“天太冷了，你先隨我回醫(yī)館烤火，你父母親的事咱們從長計(jì)議。
”在她身前緩步行走著的少女，身形消瘦，著縞素，披白麻，春寒料峭衣著單薄。
婦人見她對自己的勸告充耳不聞，重重嘆氣：“我知道你的難處，可、這沒有辦法��！他是宋氏子弟，咱們拿什么同他斗？你如今才被他趕出來……”宋氏二字卻是讓才進(jìn)巷子的宋媮聽見并停下了腳步。
婦人并未注意，她瞧著女子定住了腳步，趕忙上前兩步擋在人面前語重心長：“你聽嬸子的，民不與官斗，你先顧好你自己，把自己照顧好，好好活著，別辜負(fù)了父母在天之靈。
”少女抬起頭，一雙通紅的雙眼在蒼白憔悴的臉上，滿是恨意和不甘。
“那我母親我父親就這么死了？就因?yàn)槟菒喊韵胍壹以鹤�，我們家不愿雙手奉上，他就勾結(jié)惡商狗官，先是整垮了鋪?zhàn)�，又讓我父親下了大獄！憑什么！”她喊完，又自覺可笑，以手拂面哽咽著笑。
“就憑他是世家子弟，就憑……他是貴族公子……就憑宋族有權(quán)……有勢……呵哈哈哈哈……”她尾音嗚咽，身形顫抖。
宋媮?zhàn)月犚娛撬巫遄拥芩鶠椋统聊牧⒃趬�，她聽見那婦人還在試圖安慰：“咱們再湊點(diǎn)，打點(diǎn)打點(diǎn)，你父親會——”“不用了嬸子。
”女子哭著打斷她，“我父親已經(jīng)去了，之前送進(jìn)去打點(diǎn)的銀兩全都讓人吞了，他們既然讓我父親進(jìn)去，就沒有讓他出來的打算。
”這回婦人便怒了：“挨千刀的豬狗不如的東西！光吞人錢不辦事！”她氣得要死，連連罵了好一會兒，才擔(dān)憂的看向幾乎沒了魂兒的姑娘。
“那混賬本想將你養(yǎng)在院子里當(dāng)外室，你自己偷跑出來了，他定然還在找你，你這兩天就待在我給你找的這個院子里，千萬別想不開，你爹就你這么一條血脈……”交代一番后她從懷里掏出一袋銀錢塞過去，并阻止了少女推拒的動作。
“你身上的都當(dāng)了錢拿去打點(diǎn)了，街坊鄰居的，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錢沒多少，你好好拿著，躲過這段時間我再找你去醫(yī)館幫忙。
”她看著少女的神情，覺得自己勸慰的話已說盡了，只能再次強(qiáng)調(diào)：“好好拿著錢，好好活著，一個人把你家三條命都活著。
”少女送走了婦人，獨(dú)自推門進(jìn)了院子。
身上并沒有現(xiàn)成的銀兩，她的貼身首飾也不便外流，宋媮看著手中那包茶葉，站在小巷里躊躇片刻，疾步走向離此處最近的當(dāng)鋪——京城輿圖就在她腦海中，她自然可以輕松找到。
半斤上好的君山銀針，當(dāng)了不少銀兩。
宋媮握著那袋銀子，拍了拍方才看見少女進(jìn)的院門。
不知過了多久，在宋媮拍第三次門后，她終于聽見門閂被抽動的聲音。
接著木門被開了一個小縫，一只眼睛看了出來，只見她左右掃視了兩遍。
見沒什么其它的人才略略放下了心，將門又拉開些問道：“有什么事嗎？”宋媮溫和道：“我方才聽到你的難處，我向來信佛禮佛，便想盡綿薄之力，日行一善，渡人渡己。
”她說著，又雙手合十于胸前同時微微躬身道，“阿彌陀佛。
”大燕佛寺林立，有不少官家貴族的家眷信佛。
宋媮氣質(zhì)沉靜，面色溫和，穿戴素凈雅致，此話一出，便像是在家禮佛的富家小姐，倒是令人信服。
她的抵觸減少，但仍把著門：“多謝小姐，只是我之難處您怕是愛莫能助。
”家仇私恨，哪是佛祖能管的事？宋媮長長嘆了口氣：“如此也罷，那我便施些銀兩給施主吧，錢財(cái)于我不過身外之物，散財(cái)布施乃十善之一。
”她將銀子塞過去。
姑娘推拒不及，拿到手上卻是一驚，她低頭一看，花青色的錦囊鼓鼓囊囊，重量和輪廓無一不顯示出這是滿滿一袋的銀兩，她想伸手還回，宋媮卻退步避開。
她驚異抬頭，面前的人溫柔的看著她，輕輕問她：“是不愿無功受祿嗎？”按理說，這么些天她該是哭也哭夠了，可是看見有人這么看著她，如同看見了她所有的委屈難過，她還是忍不住鼻酸。
她飛快的搖頭又點(diǎn)頭，方才她已聽說此人信佛要布施行善，作為幫人完成善舉的對象，好似也不算無功受祿。
況且她并不是不習(xí)慣受人施舍的人——在活著面前，自尊是不受她在意的東西。
只是……她捏了捏花青色的錢袋，這未免也太多了。
宋媮卻是像沒看見她點(diǎn)頭的樣子，仍舊看著她，這次帶了些讓人疑心錯看的歉意：“好好拿著錢，好好活著。
”是和嬸子說得一樣的話。
她猛地低下頭，掩飾將要垂落的淚珠，甕聲問道：“那請問姑娘芳名？”她抬頭，通紅泛著水意的眸子懇切的望著宋媮。
宋媮的嘴唇一抿，說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答案：“謝溫婷。
”這錢本就是當(dāng)了謝溫婷給她的茶葉換來的，況且托宋族人的福，京中誰人不知兆安郡主宋媮出自宋族，她不敢讓這姑娘知道，怕更刺激到她。
那姑娘好似默念了幾遍名字，才遲疑的關(guān)上院門。
院門合上后宋媮并未離開，仍舊站在門邊。
她說不清緣由，大約是怕那姑娘尋死，可若人一心求死，她攔了又能怎么樣？勉強(qiáng)別人再裝著堅(jiān)強(qiáng)繼續(xù)著也許對她來說毫無意義的生命嗎？宋媮不知道，但她仍舊留下了。
院子里不時傳出聲響，應(yīng)是那姑娘在拾掇屋子，宋媮聽了會兒準(zhǔn)備離開，哭泣聲又讓她頓住了。
不同于姑娘面對婦人時隱忍悲痛的哭，院子里的哭聲是獨(dú)處時不必再時刻告誡自己堅(jiān)強(qiáng)的失聲痛哭，是山窮水盡后柳暗花明，卻發(fā)現(xiàn)孑然一身的悲痛難言，更是報仇無門雪恨無法的麻木空洞。
緊閉著的老舊木門隔開兩方天地，小院門內(nèi)，女子躬身半撐著掩面悲啼。
院門外，宋媮聽著哭聲低頭默然而立。
哭的人茫茫然哭著，聽的人茫茫然聽著。
以宋長鳴為首的京城宋氏一脈向來猖狂，以欺壓百姓為甚，今日她所窺見的不過冰山一角。
宋媮忍不住想，這些年她雖有暗中尋找證據(jù)，但更多的卻是逃避似的閉目塞聽，亂世也好，治世也罷，世道重壓下，好似從來不缺螻蟻。
比起隱忍不發(fā)，她的所作所為更像是自欺欺人的放縱。
而悲不忍聞的人間慘劇，親眼所見總比聽人說說要來的真切。
每每察覺到宋氏所為，她便會擔(dān)憂宋府或太子受其牽連，可百姓的公道，誰來主持？那些被壓在宋氏族的權(quán)勢下，被欺辱被折磨的人們，可曾因抓不住一線天光而似今日的少女一般在無人問津之處慟哭？平民百姓的千難萬苦，于錦衣玉食的世家貴族來說總是微不足道。
她不想站在一方高臺上指點(diǎn)憐憫，也不可能兼濟(jì)天下，她能做的只有終結(jié)她能觸碰到的錯誤，是她的，也是宋族的。
不知出了多久的神，院子的哭聲早已停歇，只剩間或的腳步和碰撞聲。
宋媮正準(zhǔn)備離開，卻見石階上已經(jīng)鋪了極薄的一層細(xì)雪，她這才抬眼望去，天色灰白，朵朵雪花飄蕩在青灰色的寸寸石板間，宋媮拉起兜帽，走進(jìn)雪地中。
鄴京又落雪了。
回到院子里，宋媮直奔書房。
紫蕓見她步履匆匆，有些不明所以，但她一向話少，并未開口詢問，只是幫她把斗篷褪下掛好。
宋媮從書架夾層中取出一個匣子放在長案上，她站在一旁，眼瞼下垂，目光虛虛落在木匣上，沉默片刻才開口道：“讓青芷過來一趟。
”青音樓樓主一行人早已在潁川安置好，青芷在府中閑來無事歇了幾天，便倍感無趣，正好宋媮叫她去書房，她一猜便是有事要做，高高興興的踏進(jìn)書房：“姑娘尋我何事？”宋媮?zhàn)屗闷痖L桌上的匣子，青芷一邊打量著，一邊聽她說話：“匣子你先拿好，等會兒和新挖出來的梨花春一同送去陳御史府上。
”青芷聞言，抬頭四處尋找：“梨花春？哪兒呢？”一副迫不及待要出門辦事的模樣。
紫蕓無奈的看她一眼：“還沒挖出來。
”青芷轉(zhuǎn)而看向宋媮，目含期待：“姑娘？”宋媮見她翹首以盼的樣子，忍俊不禁道：“一起去吧。
”陳綏遠(yuǎn)乃當(dāng)今御史，也是宋媮年少在宋族時宋長纓為她請的老師，性格自由散漫，尤愛好酒。
四年前宋媮被白時晴接回鄴京進(jìn)府挑選院子時，看見院中這樹梨花。
當(dāng)時正值春分，梨花朵朵潔白，開滿枝丫，想起老師好酒，宋媮便選中了這院子。
后來白時晴請人來修葺院子，宋媮?zhàn)鲋髁粝铝死婊洹?br />
時間一晃到今日，原以為無緣相見的老師竟來鄴京位至御史。
梨花開得一年勝似一年，梨花樹下的兩壇梨花春也一年比一年醇厚。
宋媮站在樹下等待的工夫，紫蕓伴著垂頭喪氣的青芷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