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想死
鄴京最精致氣派的酒樓中,一樓高臺上美人著錦,一曲胡旋舞到高潮,引走在座大部分人的目光。
其中自然包括二樓一行居高臨下的公子哥,他們無不全神貫注,拊掌而視。
陸琢獨坐上首,湛藍(lán)錦跑襯得他面若白玉,修長有力的手拎起酒壺倒酒,席中眾人發(fā)出一身贊嘆時,他也跟著往樓下看去。
琴音振振,只見舞女應(yīng)弦旋身,雙袖輕盈飛舞。
舞技的確精湛,陸琢淺淺一笑,也跟著鼓了鼓掌。
壚頭飛雪萬家寒,琥珀香吹白玉盤。
半開的窗戶不小心放進(jìn)來幾多雪花,驅(qū)散了樓內(nèi)正酣的酒氣與熱氣,也讓人清晰地望見那片被煙熏火燎的青黛天空。
陸琢盯住窗外,微醺的酒意立刻散了大半,他忽然利落起身,推開身旁東倒西歪神色癡迷的人,走到窗邊眺望。
東邊起火了,且火勢不小。
翻找出腦海里清晰的京城輿圖,加以方位判斷,陸琢再次確定:是青音樓的方向。
他的神色瞬間莫測起來,撈起一旁因隨手放置滑落的黑色大氅,行走間披上,疾步下樓。
“他干嘛去?”被他經(jīng)過的黃衣男子疑惑發(fā)問。
“不知道,管他呢。
”正夠著桌上糕點的人接話,似有所覺地看了眼窗外,隨即興致缺缺地?zé)o視了那詭異天色。
下樓后,才剛停不久的雪又開始繼續(xù)飄舞。
陸琢冒著雪穿過路邊囫圇慢行的馬車,下一瞬卻被堪稱風(fēng)馳電掣的馬匹吸引視線。
馬車緩然前行,走走停停間直晃得人困乏。
謝溫婷邊打哈欠邊想著:非得要人學(xué)斯文女子坐馬車,若是容她騎馬,怎會如此磨蹭又無趣?等等。
謝溫婷登時睜開眼她聽見馬蹄聲了!縱使車帷迅速被掀開也只來得及一片青色從她眼前閃過。
待謝溫婷辨認(rèn),驚覺竟是一女子。
她目光追隨而去,不期然望見夜幕中火紅的小半邊天和黑濃的煙。
謝溫婷極快地意識到了什么,她開始動手拆頭上因回京而冗余的發(fā)飾,同時揚聲朝車外問:“京中是否有地方著火了?離我們遠(yuǎn)不遠(yuǎn)?方才是哪位姑娘縱馬過去了?”“女郎,路上聽人說是青音樓走水,離此處不算遠(yuǎn),方才過去的是兆安郡主。
”兆安郡主?聽過,不認(rèn)識,想認(rèn)識。
謝溫婷重新挽好了發(fā),拉開車門,仗著馬車慢直接跳了下去。
“女郎!”不料被眼疾手快的嬤嬤拉住,厲聲勸告。
“姑娘!這是頭次回府,莫要叫公主久等!”青音樓的火的確燒得不小,沖天的火光不斷向前蔓延,向上高漲,舔舐吞噬著雕梁畫棟,顯出焮天鑠地的跡象,而偏北的風(fēng)向無異于助長了這威勢。
潛火隊還未趕來,青音樓左右毗鄰著不少商鋪,若火勢蔓延,定會有所牽連。
樓老板面上還算鎮(zhèn)定地招呼著人救火,心中早已沒了主意。
她彎腰扶著水桶歇了口氣,忽聞馬蹄敲打石板的陣陣噠噠聲。
在不遠(yuǎn)處馬兒被巨大的光熱所驚,揚起前蹄不敢再近,宋媮干脆下馬跑來。
樓老板上前迎了幾步。
“通知潛火隊了嗎?”她快聲道。
樓老板點頭,語氣艱澀:“火太大了,根本救不過來。
”她壓了壓心中苦水,勉強苦中作樂:“幸而今日冬至,姑娘客人們都在前廳吃餃子,沒什么落單的,發(fā)現(xiàn)火燒起來后都一齊跑出來了。
”宋媮隨著她的話看向那些還在救火的姑娘,她們從不同的地方打來水,匆忙將邊角不算大的火苗澆滅,以防燒著別家的店。
而中間的屬于她們的心血的樓還在被肆無忌憚地毀滅——那樣的火勢并不是幾桶水能控制的。
她接過樓老板手中的木桶,準(zhǔn)備也去打水,卻被制止了。
樓老板拉住了她,青因樓已經(jīng)燒毀大半,火勢無所控,“等滅火的人來吧,姑娘不必平添狼狽。
”宋媮并未說話,她將披風(fēng)解下,裹住卷軸交給樓老板,提起木桶去尋水。
陸琢姍姍來遲,見此形勢也尋桶幫著滅火。
不久后潛火隊就來了許多官兵,為首的迅速而嫻熟地布置好人手。
青因樓高約四丈,共三層,想要迅速滅火必須搭云梯,擲水囊,雖費工夫但效率極高,原本囂張的火焰,遇到如此陣仗有只有偃旗息鼓。
陸琢站在樓下松了口氣,扭著因不斷觀察火勢而僵硬的脖子,看見宋媮站在不遠(yuǎn)處。
她發(fā)髻還算整潔,衣裳卻有些不堪入目,前胸和后背不是黑灰就是水漬,衣擺和袖邊還有被火星濺到燒出來的洞,十分有礙觀瞻。
此刻正低頭看著腰間,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媮正慶幸自己將卷軸取走,抬頭便見一個發(fā)冠半束的男子好似盯著自己。
走近細(xì)看,劍眉星目,卻姿態(tài)隨意地提著簡陋木桶,正是陸琢。
他見自己被盯的人發(fā)現(xiàn)了,也不窘迫,反而粲然一笑,坦然無比。
宋媮與他可不算熟,不知他怎會突然來幫忙。
她不動聲色上前,含笑作揖道:“多謝世子援手,改日定請你喝茶。
”“只是如今我還有要事在身,便不多陪了。
”陸琢對她疏離的態(tài)度早有預(yù)料,臉上笑容不變微垂頭,低聲體貼道:“皇后懿旨,不得耽誤,郡主快快前去吧。
”聽他語氣低沉溫和,宋媮抬眼。
兩人目光短接的剎那,她好似品出些什么,頷首再拜。
來到樓老板面前交代幾句,她拿回卷軸上馬就走了。
“這位公子,多謝援手。
”樓老板上前扣手拜謝。
這位樓老板,陸琢素有耳聞,是京中不可多得的仁商。
陸琢謙遜回禮:“受之有愧,并沒幫上什么忙。
”他回顧四周,不少商鋪被青音樓的火勢波及,掌柜們?nèi)缃窕蛏袂榛秀被驓鈩輿皼暗卣驹谝慌裕凵裰睕_樓老板。
陸琢開口提醒,語氣疏淡意有所指:“冬天干燥,野火難止。
此次波及較廣,京兆府會派人來幫助重建,老板勿憂。
”這是讓她不再追究,只當(dāng)意外的意思。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樓老板能怎么辦?她只能垂頭低聲一應(yīng)。
陸琢抬首一觀天色,縱然是驟然離席,他也不準(zhǔn)備回去了。
他拂了拂毛領(lǐng)上飄落的雪花,最后看了眼宋媮離開的方向,舉步離開。
冬至節(jié)主街縱然入夜也舉袖為云,宋媮自然不會在主街縱馬。
她拐進(jìn)小巷子,踏著一路清輝終是到了宋氏府前。
門房見她來,忙去府中通報。
宋媮卻沒準(zhǔn)備等,她抽出卷軸就往里走。
花廳中,宋長憑將將趕來,他見宋媮衣衫不整,皺眉張口便要訓(xùn)斥。
宋媮在這時瞟他一眼淡淡開口:“皇后殿下有旨,請宋府上下前來接旨。
”宋長憑這下不敢耽擱,他讓人去通知全府人迎接,吩咐奴仆擺香案,自己回房著官服。
一頓折騰,一群人終于整整齊齊跪在宋媮面前,靜靜等她念旨。
宋媮展開錦帛,緩緩開口:“奉皇后懿旨,郡主兆安,淑慎性成,勤勉柔順,雍和粹純,性行溫良,克嫻內(nèi)則,淑德含章,本宮喜之。
今著其婚嫁自主,宋氏諸人不得擾之,欽此。
”旨畢,宋長鳴跪在原地遲遲不肯上前接旨。
宋媮立在他身前,親自彎腰,將錦帛重重塞去他手里。
她輕聲道:“族長,這是專為您下得旨,怎能不接?”宋長鳴一把奪過,站起身面皮抖動,竭力忍耐的怒火從眼中噴射,簡直想一口吃了宋媮。
“婚事自主?你以為你便高枕無憂了?“如今的兒女婚事,哪個不是自宗族出?“你冒然請旨,是想做那拋宗棄族的無根之人嗎!”宋媮知他不肯善罷甘休,對他的話充耳不聞,撩袍便要往外走。
“你這個目無尊長的狗東西!”宋長鳴大步追來,面色充血張臂大呼,“來人吶!請家法!給我請家法!”宋媮回頭看了眼他惱羞成怒的樣子。
只這一眼,宋長鳴便屏氣懾息,停下了呼喊。
宋媮嗤笑。
“宋媮——!”青芷已經(jīng)驅(qū)來馬車等候在外,宋媮坐上馬車便感疲憊,今夜奔波,實在匆忙。
馬車慢慢駛著,街道上嘈雜
。
不知是不是今日騎馬頭著了寒風(fēng),宋媮靠著頭精神越來越差。
不知靠了多久,馬車一停,終是到了府前。
“姑娘回去得喝藥,您頭疼又犯了。
”青芷擔(dān)憂道。
宋媮沒應(yīng),只緩了會兒神,便由人扶下踏凳。
忽而鐘聲沉沉,回蕩在零星飄雪的夜幕中,京中萬戶聞而望之。
宋媮早已止步,仰首看著皇宮的方向,喪鐘還在響,一聲接一聲,低沉哀肅。
隨著最后一響落下,回音巡蕩,再無聲響,而天下已知:皇后薨逝了。
宋媮的頭一陣一陣地痛,簡直是有人持棍在她頭里攪拌桶刺,她咬牙想忍過這一陣,最后卻在青芷的驚呼中倒下。
皇后仙逝,皇帝追封其為淑德皇后,罷朝三日,停靈七日,葬帝陵,待帝崩合葬封陵。
宋媮這一昏便是十天,中間少有清醒也不過是喝藥進(jìn)食,途中不少人來探望均被青芷紫蕓二人擋回去了。
這日,冬日難得出來天好太陽,陽光暖洋洋地灑進(jìn)窗內(nèi),宋媮剛喝完藥,靠坐在榻上出神。
屋中燒了好幾盆炭火,整個屋子都成了熱烘烘的暖爐。
紫蕓自外頭進(jìn)來向她說起青音樓:“樓老板幾天前來過了,二皇子以為青音樓是您用來辦事的,便讓人燒樓,我同樓老板商量過,情況也說清楚,她同意去潁川重建。
”“已經(jīng)走了嗎?”“走了,樓老板和姑娘們四天前就啟程了。
”宋媮想到青音樓的人,抿唇道:“火那么大,可有傷亡?”紫蕓見她蹙眉,知道她是為殃及青音樓愧疚,寬慰她:“所幸并無亡者,傷者也請了大夫,損失金銀均從您私庫補償,青芷都盯著,您寬心。
”宋媮松了口氣,還好沒有亡者。
京中多女棄嬰,安置在濟(jì)幼堂,雖然孩子們在此處長大、學(xué)習(xí)生計,但到一定年齡就要被遣出。
這個世道,女子謀生艱難。
樓老板年逾花信不愿出嫁,自立門戶開了個小茶樓專招有一技之長卻生存艱難的女子。
按理說這樣無權(quán)無勢,還滿樓柔弱女子的地方,該是早就不知道被砸了多少次場子。
但樓老板并非于經(jīng)商一竅不通的軟柿子,反而八面玲瓏外圓內(nèi)方,對外圓滑不失原則,對內(nèi)又招了不少干凈的護(hù)衛(wèi)打手。
加上宋媮的照拂,青音樓一時風(fēng)頭無兩。
也是因此讓趙霽注意到了,以為青音樓是宋媮專門扶持起來為她辦事的地方。
“趙霽多疑,對我的一舉一動更是草木皆兵,即便他現(xiàn)在知道自己想錯了也不會后悔,因為他的確令我不快了。
”宋媮神色淡淡,“不過是仗著我與京城宋氏不和,自顧不暇罷了。
”說完感到一陣不適,她捏拳揉了揉頭:“我再睡睡,宋族派人來就擋回去。
”可紫蕓卻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略有些躊躇地站在原地。
“昭世子送了帖子來,您要看看嗎?”昭世子,陸琢?宋媮幾乎是立馬想起那天傍晚,青音樓廢墟旁兩人對視時,他意味深長的那一眼。
“拿來我看看。
”她正色,直起身子靠在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