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陸陸續(xù)續(xù)地，有卵民立于浮冰之上，向咆哮的海洋出發(fā)。
陶明安與季槐面面相覷，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后，岸邊只剩下最后一家卵民了，正因小孩不愿上冰哄勸著。
見狀，陶明安拽著不情不愿的季槐，直奔而去：【你好，請問你們可以搭我們一程嗎？這是風(fēng)干的貝肉，作為我們抵達陸地的路費。
】拿桿的女人直視了陶明安一會兒，隨后接過貝肉應(yīng)允了。
見貝肉被拿走，季槐有些忍不住了，想要沖上去卻被陶明安一把拽住了。
“那可是貝肉！”“我知道呀，”陶明安死命按住想要爆沖的季槐低聲安撫道，“但是現(xiàn)在最要緊的就是渡過這片海，你想吃貝肉的話我們會去還有機會吃的，河蚌也很不錯嘛。
”“這、不是我想吃，”陶明安感覺季槐的眼睛都瞪圓了幾分，“這是你喜歡的貝肉啊！”陶明安愣了兩秒，季槐卻也不動了，硬邦邦地坐在地上，像一塊大石頭。
啊，是生悶氣了。
但卵民已經(jīng)陸續(xù)走上浮冰，就連賴在地上不肯走的幼崽也被父親抱在懷里，陶明安只好先拖著這塊大石頭走向浮冰。
坐在浮冰上，季槐依舊不肯說話。
“哎呀，你把我的話全都記下來了啊，”陶明安摸了摸季槐溫?zé)岬膫?cè)臉，“對不起噢，是我錯怪了你的用心，是我的錯。
”季槐不為所動。
她又繼續(xù)道：“不過我們回去更重要嘛，魚肉他們都有，所以只能拿貝肉和他們交換了。
”他重重地噴了一口白氣。
“等我們回去后，你再幫我找點貝肉吃吧，你這次找的特別好吃特別甜！嗯，然后我們再試多幾種肉，看看你更喜歡哪些食物吧！”“好吧，”季槐動搖了，“確實回去比較重要……但是你以后不能這樣了！”不能哪樣呢？是不能再拿食物哄他，還是不能再誤會他？陶明安一時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可是看他這個樣子，感覺特別可愛，于是笑瞇瞇地答應(yīng)了。
無論是哪個世界，大海都像是一把刀，將陸地切開。
于是，在陸地的這塊碎片與那塊碎片之間，海洋肆意地投下了她的陰影：暗礁、冰山、狂風(fēng)與巨浪。
她用手指輕輕攪動，浮冰就會難以控制地左右飄搖；當(dāng)她憤怒得胸膛不斷起伏，掀起的風(fēng)浪會使得卵民連站都站不穩(wěn)。
陶明安被季槐抱在懷中，看見前方先出發(fā)的卵民被巨浪掀進海里，一個漩渦如幽靈般出現(xiàn)，他們就消失在黑色的海水之中。
季槐將一臂狠狠地嵌入冰面上，蹄子也穩(wěn)穩(wěn)地卡在凹陷處。
他牢牢抱著陶明安，黑夜給他的臉投下一片暗灰色。
顛簸中下起了暴雨，隔著恍若咆哮的雨聲，耳邊隱約傳來卵民小孩微弱的哭聲，陶明安不安地握緊了季槐的胳膊。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季槐半低下頭，用被雨水濡濕的臉頰輕輕蹭了蹭陶明安的發(fā)頂。
他無聲的安撫，降低了陶明安對大自然侵襲時產(chǎn)生的恐懼與憂慮。
潮濕、粘膩、咸腥、寒冷，這一切可怕的事物，都被季槐抵擋在溫暖干燥的懷抱之外。
狂風(fēng)在黑夜里肆虐，海的叫囂響徹整晚。
不知持續(xù)了多久，漸漸的，雨停了，天空露出明亮的一角，是日的車輦飛馳而過。
遼闊的海面上，風(fēng)平浪靜，有粉末狀的微光靜靜地落下。
第二天到來了。
陶明安松了一口氣，拍了拍季槐卡在冰面上一整晚的手臂，讓他可以放松下來了。
季槐被風(fēng)吹雨打一晚上的手臂濕漉漉的，很僵硬，她一邊哈氣一邊用力地替他上下揉搓。
余光里，掌舵的女性卵民也放松下來，另一位年輕的女人上前接替了她的位置，而她的伴侶也放開懷抱了一夜的孩子。
晨光與微風(fēng)之中，他們輕輕擁抱在了一起，脖頸交纏。
幸好，大家都平安無事。
一整晚都沒有休息，季槐有些累了，他慢慢舒緩身體，側(cè)躺在冰面上，抱著陶明安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正午，卵民們都在吃東西，而季槐他們身前竟也放著一條還很鮮活的大魚。
對這樣的行為，季槐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陶明安則很快反應(yīng)過來，她意識到這是卵民們留給他們的口糧。
道過謝后，陶明安取出自己的干糧，見季槐還在發(fā)呆，于是便湊過去問：“怎么啦？”“唔，沒什么。
”他搖搖頭，慢吞吞地把那條大魚吞了。
接下來的三日，海面倒是很平靜，一行人行進得也沒有第一天那么緊張了。
主要掌舵的還是當(dāng)天那個接過風(fēng)干貝肉的老練女人，其余的年輕女性一部分負責(zé)在她疲倦時交接，一部分則站在一旁學(xué)習(xí)。
當(dāng)她休息的時候，她的伴侶會十分貼心地伺候在一旁給她遞上食物，按摩肩頸。
這時，季槐總會把頭偏向一旁，好像不愿意看到這種景象。
陶明安調(diào)侃他，他也悶悶的不回話，閉上眼睛假裝睡覺。
又過了兩天，陶明安的干糧已經(jīng)吃完了。
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開始接受吃生的食物，白花花的魚肉，滑膩的軟體生物，冰涼的肉塊劃過喉管，刺骨的海風(fēng)里像鐵秤砣一般掉進胃袋中，冷冰冰地泛著寒意。
偶爾一餐還好，可一直食用生食，外加沒有足夠的水分攝入，她漸漸感到不適。
但望著遠邊慢慢顯露出陸地的海面，陶明安覺得既然快到了就不必聲張，以免引起季槐的擔(dān)憂。
她只是蒼白著一張臉縮在季槐懷里保存體力。
“……吃點東西。
”白日困倦的時候，陶明安被季槐喚醒，嘴邊被遞來一塊肥厚的橘紅色魚肉。
她重重喘了兩口氣，默默把魚肉推開了：“我還不太餓，你吃吧。
”季槐順著她的手把魚肉吞進肚子，眼神很是困惑：“你這兩天吃的好少，是不是不舒服？”生病的人總是吃得很少，這是被他深深刻在腦海里的認知。
但他習(xí)慣以直覺行事，對所謂的善意的謊言這種巧妙的技巧了解不多，因此，當(dāng)陶明安微笑著閉上眼說只是困了的時候，他也只覺得她是想睡一覺。
所以，當(dāng)浮冰沖上陸地后，他才拍了拍早早陷入熟睡的陶明安：“我們到了，快醒醒。
”“……醒了。
”在一陣低低的講話聲里，陶明安慢慢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季槐雪白的毛發(fā)和小半張臉。
而是一個通體雪白的人。
在對方的微笑中，陶明安坐了起來。
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室內(nèi)。
“你是誰？”陶明安猶疑地問。
“我？”這個雪白的人輕輕地笑起來，青色的眼睛熠熠生輝，“我叫同光，是白民國的子民。
”見陶明安仍皺著眉，她不緊不慢地解釋道：“你生病了，是狍鸮送你來的。
”“……狍鸮？狍鸮是誰？”還不等名叫同光的神人回答，一聲巨響在身后炸開，伴隨著一陣風(fēng)，一個碩大的身影霎時撲到面前：【你又騙我——！】沖進來的正是季槐。
他很激動，撲過來時額前毛發(fā)紛飛，露出了陶明安從未見過的上半張臉——一雙潔白的粗眉之下，有一對金燦燦的眼眸耀眼奪目。
【你又騙我！】他將陶明安重重按倒在地，兩只手爪死死地鉗住她的雙肩，一雙金眸如火在燒。
他語氣惡狠狠的：【你又這樣！你說！你不再騙我！不再丟下我！】陶明安被壓在地上，茫茫然間，感到有滾燙的液體落在她的臉上，燙得她心頭發(fā)澀。
【你說！】她的嘴唇顫抖著張了兩下，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
她摸了摸落在自己臉上的液體，心頭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異樣。
望著季槐不斷涌出淚水的金色眼睛，陶明安喘著氣，伸手將季槐臉上的熱淚擦掉了。
最終，她開口道：【……我答應(yīng)你，我答應(yīng)你。
】在她生澀地用季槐的語言應(yīng)答的那一刻，陶明安的內(nèi)心感到一陣深深的震蕩，像是有什么沉重的東西落在地面，鐘鼓齊鳴，塵埃落定。
但她此時仍神志恍惚，還不能意識到這般沉重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聽到陶明安的承諾后，季槐再也忍受不住，撲向地面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他感受到她的身體在輕輕顫抖，手臂搭在他的背上不斷安撫著，“對不起”，他聽見她說。
對不起。
季槐也發(fā)起抖來。
他該怎么形容，當(dāng)他試圖叫醒陶明安卻叫不醒時的心情？害怕、恐懼、擔(dān)憂？不，他沒有體會過那么多情緒，也不明白這么多復(fù)雜的詞匯該對應(yīng)的是什么樣具體的感覺。
他只是聽見陶明安以往有力的心跳，此刻卻十分微弱，原本紅潤的臉頰也失了血色。
她安靜地伏在他的臂彎里，好像再也不會用她溫?zé)岬氖置幻拿纨�，也再不會有狡黠的笑容和奇妙的話語逗他開口說話。
炎帝失去女娃時也是這樣痛苦嗎？大禹見到涂山氏化作石頭亦是這般恐懼嗎？他又要孤身一人了嗎？腦海里，有這樣可怕的念頭浮現(xiàn)。
想到這，他的肋骨之間開始疼痛，骨頭擠壓著內(nèi)臟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他該怎么做？“……你又救了我一次。
”陶明安貼著季槐的懷里，聽見他的胸腔傳來悶悶雷鳴聲，有源源不斷的熱淚滴落在她的頸窩，她的心里也潮濕得如同下了一場大雨。
“這是你第幾次救我了？”她問道，感覺季槐胸前的毛也快要被她的淚水打濕了。
“……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硬生生的。
她輕輕笑了一下，手指攥緊他的長毛：“第四次了。
”“哦，那這是第幾次你騙我了？”他悶悶地反問道。
陶明安拍了一下他的胸口，力道輕輕的，“你這時候又這么聰明了。
”他們靜靜地抱在一起，過了好一會兒，陶明安才想起什么，她推著季槐坐了起來。
“同光，謝謝你，”陶明安擦了一下亂糟糟的臉，有點不好意思道，“我叫陶明安，這是季槐。
”“原來他叫季槐，”雪白的神人微微一笑，“其實我也沒有盡到什么力，還是他送你來得比較及時罷了。
你們的關(guān)系很好吧？”陶明安對這突然的問題有點疑惑，但季槐在一旁狠狠地齜了一下牙，于是她來不及細想就先拽緊了季槐的胳膊。
同光神色不變，轉(zhuǎn)而提起陶明安的身體：“你的身體有些虧損，是沒有休息好吧，既然來了，不若在我們白民國好好休整一下。
白民皆擅藥理，明安你底子好，不日便能恢復(fù)如初。
”陶明安沒有爽快應(yīng)邀的習(xí)慣，更何況她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正想拒絕，季槐卻毫不客氣地應(yīng)答下來。
陶明安本想勸阻，他卻讓陶明安好好數(shù)一下她究竟騙了他多少次，就連逗他的也算。
陶明安啞口無言，被他鉆了空子，季槐心安理得地叫同光出去，然后馬上躺下了。
看著他得意洋洋的樣子，陶明安一時失笑，也躺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