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穿過一大片戈壁，空氣變得像沙子一樣干燥，土地漸漸呈現(xiàn)出風(fēng)侵蝕的痕跡。

    紅一道黃一道的山丘起伏，有像肉刺一樣的灌木生長。

    “快到了。

    ”季槐說道。

    他們在一道極深的峽谷前停下，各種土紅色的石柱矗立其間，向下的路徑狹小曲折，飛車難以通過。

    “我們要下去？”得到肯定后，陶明安仔細(xì)觀察了一下，“那要怎么下去？你背著我？飛車下去應(yīng)該會卡住吧。

    ”她望向季槐，疑惑的目光像小蟲子似的使他背上刺撓起來。

    他走過去，跳到石柱凹凸不平的側(cè)面，羊蹄狀的兩只后腳能使他輕而易舉地在這樣的地形中活動。

    他向下又跳了幾步，確認(rèn)了人在這里的確寸步難行后躍回了地面，接著他來回走了幾步，最后才在陶明安面前俯下身，別扭地開口：“你來吧。

    ”悶悶的聲音從這個俯身的白色大毛球中傳來，陶明安抿唇偷偷笑了一下，隨后雙臂搭著季槐的肩膀，整個人趴在他寬闊的背上。

    季槐外表兇狠，毛卻是又軟又輕。

    她趴在他的背上，透過好幾層毛發(fā)，有源源不斷的熱量傳來。

    她感覺自己抱住了一顆太陽。

    待陶明安趴好，季槐向谷底出發(fā)了。

    聳立的石柱和傾斜的山壁對他來說并非難事，此刻，他背上馱著的小小重量反而更讓他緊張。

    畢竟，他連上一次見到人也都是在三千多年前，而與人近距離接觸，則要更早得多。

    但這樣的緊張，卻并非面對大戰(zhàn)那般；這是一種讓他既本能地想要靠近又下意識想遠(yuǎn)離的好奇。

    隨著季槐不斷深入峽谷，天空漸漸消失在視野里，有奇怪的味道鉆進(jìn)鼻腔，是一種腐爛的、發(fā)酵的臭味。

    陶明安皺起鼻子，把頭埋進(jìn)季槐厚厚的毛里。

    在一小段快速的顛簸后，他們來到了谷底，此時，天空已經(jīng)被峽谷切割成一道小小的藍(lán)色縫隙，那股難聞的味道則變得更加濃郁了。

    季槐打了個噴嚏，后蹄在地上重重刨了兩下，待陶明安用外套半蒙在臉上后，他率先朝著味道的源頭走去。

    四周很安靜，既沒有鳥鳴，也沒有蚊蟲振翅的嗡嗡聲。

    他們從峽谷中走過，只聽見自己行走時踩到碎石的響動和逐漸變沉的呼吸聲。

    陶明安有些不安，她發(fā)現(xiàn)，在走進(jìn)峽谷腹地的路途上有半透明的巨大黏膜覆蓋在石柱與山壁間，血管密密交錯，像幕簾一樣以防外人窺探；越往前走，黏膜的數(shù)量逐漸增多，蜘蛛網(wǎng)般層層疊疊垂落下來，每一塊黏膜還像是可以呼吸似的，輕輕鼓動著。

    起初，季槐一掌過去便能隔空撕裂好幾個，可走到峽谷深處后，黏膜也變大變厚，他的手臂竟然會被黏膜爆出的汁液灼傷。

    “我們要不換個辦法進(jìn)去？”陶明安看著季槐緩緩冒出白汽的傷口，皺起了眉毛，“這樣下去你會受更多傷的。

    ”“不。

    ”好像這種傷害不大卻足夠煩人的黏膜被激起了怒火，季槐固執(zhí)地悶頭往前沖，一連沖破了好幾層厚膜，皮肉發(fā)出了“嗞啦嗞啦”灼燒的聲音。

    見狀，陶明安也來不及勸阻，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突破重重帷幕，他們終于來到黏膜包裹的中心。

    直至站在這里，陶明安才知道這股把她熏得直流淚的氣味竟然是從一具破布袋一樣的妖獸尸體上散發(fā)出來的。

    在這具尸體之中，有一只火紅的妖獸趴伏著，它好像沒有臉，六條肥潤的腿則陷在腐爛的血泥中，筋膜裸露，血管糾纏，與尸體混亂地粘連在一處。

    感受到有生命入侵，這只妖獸抬起了它長著密密短毛的身體，將其中一面對準(zhǔn)了他們，雖然上面沒有五官，卻給人一種被鎖定的直覺。

    莫名的，陶明安覺得他們好像闖入了一只巨大的繭，驚擾了一只正在吸收毛毛蟲組織液的蝴蝶。

    咕咚。

    陶明安咽了咽口水，眼前這頭沒有五官的妖獸體內(nèi)卻傳出一道聲音。

    “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一頭妖獸，還有一個——人類！”它的聲音像厚重的鼓聲，咚咚咚咚，敲在陶明安心上，震得她頭暈耳鳴。

    還不等她站穩(wěn)身子，季槐就已向前幾步，聲音冷若寒霜：“混沌呢？”見季槐竟然沒有直接沖上前來攻擊，這頭妖獸的語氣帶了幾分驚奇：“混沌？不就在這兒，”它晃晃身體，尸體如同沼澤一般牢牢地吸住它的腳，“倏與忽給她鑿七竅。

    每日鑿一竅，等到了第七日，七竅俱全之時，混沌隨之而亡。

    ”“那你是什么東西？”季槐逼上前去，他的左臂微微抬起，身體壓低，陶明安清楚，這是他進(jìn)攻前常有的動作。

    “那你是什么東西？”全然不懼似的，這頭妖獸還笑嘻嘻地重復(fù)季槐的提問，“你是什么東西？一頭妖獸，還是一個——處在暮年的嬰兒？哦不，不對！你是一個逃避一切的小兒！”聽見這句話，陶明安的心突突一跳，冷汗唰一下淌了下來。

    雖然她并未完全理解這頭妖獸話里的意思，但它語氣里飽含的玩味與挑釁著實能燃起季槐的怒火。

    果不其然，它的話音尚未落下，季槐狠厲的掌風(fēng)就已撕裂空氣逼至眼前。

    嘶啦——混沌腐爛的尸體被破開一道巨大的傷痕，霎時，變質(zhì)的血液和器官混合著從脹大的尸體里瀑布一樣噴射出來，嘩啦啦流了一地。

    腐爛的尸臭味瞬間從空氣中炸開。

    陶明安臉色一變，捂著嘴差點吐出來；而這一頭，季槐高抬起手臂，一只青色的眼睛閃著陰冷的寒光：“我再問最后一次，你是什么東西？”“欸？”竟然只是警告？這回，它的語氣是真的飽含驚訝了，圓鼓鼓的“臉”打量了季槐許久，似乎從他臉上找不出答案，于是它從面對季槐轉(zhuǎn)而面向了陶明安，很快又在季槐利爪的逼迫下轉(zhuǎn)了回去，語速飛快地解釋了一句：“混沌死了，我，就誕生了。

    ”你就誕生了？陶明安覺得這解釋真是沒頭沒尾莫名其妙，可季槐卻緩緩放下了手臂，回頭叫陶明安走上前來。

    “既然如此，顓頊絕地通天，人神世界分離。

    現(xiàn)下，她要怎樣才能回去？”“她？”它的語氣平淡，仿佛挑釁季槐才是它的目的與樂趣所在，“她從哪來就回哪去唄，想走就能走了。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陶明安有點著急了，“請問你能不能再說得詳細(xì)一些？”“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就是這個意思，”它興致缺缺地把頭扭向陶明安，“打量”半晌，它的語調(diào)又變了，變得新奇起來，“話說回來，你一個人類是怎么遇上他的？既沒有被他吃掉，他還主動和你一起來？有意思，你知道他是——”無論如何它都不愿再給陶明安解釋回家的辦法，反倒興致勃勃地想從陶明安這里套出季槐會和她一起來的原因。

    季槐忍無可忍，在它脫口而出一大串問題時舉起手臂，狠狠地朝它的頭頂劈去——“啊啊啊你這個死東西！”危險將至，它瞬間尖叫起來，渾圓的身子卻因為腳還粘在混沌的尸體上動彈不得，“剛剛不來現(xiàn)在也不來我快要被他弄死了還不來救我你這個死東西先跑一步就算了還見死不救坐視不管袖手旁觀自私自利明哲保身隔岸觀——”在咒罵和利爪破空聲中，突然有巨大翅膀拍打的聲音響起，這一瞬，時間像無數(shù)條蠶絲一般在眼前驟然出現(xiàn)，恍惚中視野也隨之無限拉長，一切動作都變得緩慢又遲鈍，只有洪亮的鐘聲從遠(yuǎn)方遙遙回蕩。

    “落。

    ”那道鐘聲說。

    陶明安和季槐身子一頓，無限向下墜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高空中，有一超大一小兩個身影翻滾著落下。

    暴烈的寒風(fēng)劈里啪啦往身上抽，陶明安被吹得睜不開眼。

    失重感襲來，上下顛倒，她根本無法分辨哪一頭是天空，哪一頭是地面。

    不會就要這樣摔死了吧？腦海里這樣念頭一閃而過，她不由自主地大口大口呼吸，很快咽喉就泛起了血腥味，而耳朵則像被打氣了一樣劇烈疼痛，她感覺耳膜一定是要破了！陶明安驚慌失措地掙扎，噗——一下，她突然落進(jìn)了一大團(tuán)棉花里！身子仍在急速下墜，但風(fēng)沒有那么強烈了，她勉強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季槐懷里。

    白日高懸，寒風(fēng)凜冽，偌大的天地間，季槐抱著陶明安，如一顆小小的白果向地面急速墜落。

    轟隆——一聲巨響，季槐巨大的身軀砸向地面。

    盡管季槐墊在身下，但高空墜落的沖擊力還是讓陶明安眼前發(fā)黑，幾乎要暈死過去。

    緩了好一會兒，她才強忍著身體的劇痛，慢慢摸索著從季槐身上爬下來。

    陶明安支起身子，推了推還躺在地上的季槐。

    見他也慢慢爬了起來，她才從他暖和的身體旁邊退開。

    只是剛一這樣做，陶明安瞬間感覺到一股寒意襲來。

    冷，好冷，怎么會這么冷！在她看向四周想知道自己掉在哪兒的時候，她的牙齒已經(jīng)開始交錯打顫，人也下意識地往季槐身邊靠。

    縮回季槐身邊取暖片刻后，陶明安才發(fā)現(xiàn)他們正處在一個巨大的深坑之中，往上望去，只能看見天空中一小枚耀眼的太陽和四處紛飛的雪花。

    雪花？陶明安跺了跺腳，腳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地上竟覆蓋了一層厚實的雪。

    直到爬出深坑，他們才意識到這股突如其來的寒意究竟是從何而來。

    那是因為他們正站在一望無際，天地一片皆是白茫茫的雪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