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這其實(shí)是一個和過去并沒有什么不同的日子。
盡管羲和與常羲早已遠(yuǎn)去,但日和月的車輦?cè)耘f遵循著時序的變換,有條不紊地更替。
山巔上終年不化的雪和恒久不息的風(fēng)籠罩著整片山林,今天,昨天,乃至幾千年間的每一天,也都只有時間變換的痕跡。
他棲居此處太久,數(shù)千年過去,連清脆的鳥鳴都早已不再新鮮。
日子漫長孤寂,他選擇沉溺于睡夢打發(fā)無用的時光。
以往數(shù)次沉睡,只有熊熊燃燒的進(jìn)食的渴望,才會讓他從沉睡中醒來,撲食、噬咬、吞咽。
然而,食欲是永不滿足的,只是吃掉了周圍一切可以吃的,于是他又拖著身子回到宮室里,一睡便是幾百年。
直到從未熄滅的欲望再次把他燒醒,燒得每一根骨頭里都泛起難以忍耐的癢。
于是他踏出宮室,日的車輦隆隆駛過,在涼水般的風(fēng)中,他嗅到了一絲獨(dú)特的香氣。
這樣的香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日與月的母親還會將她們的孩子們放到湯谷的河水中沐浴,久到生靈還能任意自由地與神明溝通,久到著名的涿鹿之戰(zhàn)還未爆發(fā)之前,才聞到過的,獨(dú)屬于熱食的香氣。
魚很快烤好了,以防它又把鋼簽混著吃了,陶明安趕緊把魚從鋼簽上取下來放在一旁的紙碟上。
還不等她開口招呼,它就已經(jīng)重重地湊了過來。
被火炙烤過的魚肉必然是很燙的,可陶明安看著它的舌頭一卷,一條魚就消失得一干二凈,只剩一大捧熱氣從唇角逸散。
再一看它翻出來的舌尖已經(jīng)被燙出幾個血泡,它也不在乎,利齒交錯間,剩下幾條烤魚混著半根舌頭一起吞下去了。
陶明安不敢說話,埋頭加快手上動作。
抓了就烤,吃了再抓,小半天過去,附近淺灘里的魚都被吃完了,大大小小的內(nèi)臟在石灘上堆起一座小山。
溪水里還有魚,但陶明安蹲在岸邊瞧了半天,銀灰色的游魚在水中一閃一閃的,看不清也抓不到,只能作罷。
回頭一看,那頭生物還停在岸邊,也看不出吃飽了沒。
想來是沒有的。
陶明安思索了一下,面對它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淺灘后又指了指山洞示意道:“這里已經(jīng)沒有魚吃了,你還想吃的話,就明天太陽出來的時候來洞口找我。
”見它靜靜不動的樣子,陶明安又重復(fù)了一遍剛剛的動作和說辭,而后補(bǔ)充道:“如果你想吃別的,可以自己帶肉來。
”說完沉默了半晌,陶明安終于聽到它說可以。
望著它重重離去的背影,她這才吐出一口氣,一屁股坐了下來。
從早上到現(xiàn)在她是滴水未進(jìn)粒米未沾,陶明安餓得頭暈眼花,一見到這頭野獸的身影在視野里消失,她馬上從堆在一旁的魚內(nèi)臟里扒拉出魚籽和魚腸,套上鋼簽烤來吃。
相比咸香的魚肉,沒來得及調(diào)味的內(nèi)臟吃起來自然一般。
可陶明安顧不上這些,烤好足夠的食物處理完殘渣后,她又來回跑了幾趟儲存足量的水。
接著,她又試圖尋找一些更為堅硬的樹枝或者帶刺的藤蔓布置在洞穴門口,雖然今天這樣的生物是阻攔不了的,但防止其他小型動物光臨還是沒有問題。
忙完這一切,陶明安終于有空休息一下了。
她癱在地上,還沒有布置好“床”就已經(jīng)昏迷一般睡了一會兒,但很快又醒了。
她保持著平躺的姿勢,兩眼放空。
身下是堅硬的土地,硌得人腰疼腿痛,但她好像也習(xí)慣了。
火堆在一旁無聲燃燒,數(shù)個紙碗里的水將火光投射在石壁上,不斷蕩漾。
陶明安盯著搖曳的光影,思索不停。
與昨天那只一上來就攻擊人的“鵝”不同,今天遇見的這個生物顯然要高智商很多。
能聽得懂人話,可以通過模仿說出漢語,甚至能夠根據(jù)她說的話給出回答!這可比她知道的海豚、大猩猩之類的類人智能動物更接近,或者說在智能上幾乎等同于人類的智慧生物!如果能溝通……如果能溝通……莫名其妙的,陶明安的腦子里蹦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能溝通的生物,是否意味著她的人身安全有一定的保障,不必過于憂心會不會被莫名其妙地吃掉。
或者更進(jìn)一步,這是不是也說明,她有機(jī)會搞清楚這里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甚至有可能找到回家的辦法!幻想一旦從心底冒了出來,那么在這種時刻,它和希望也幾乎沒有區(qū)別了。
火光撲在陶明安的臉上,暖暖的,她的心里也是一片熱意。
第二天。
天邊大亮的時候,陶明安還陷在昏睡中。
突然,耳邊一陣悶響,隨即地面?zhèn)鱽碚饎印?br />
陶明安猛地坐了起來,慌亂扭頭,只見身邊歪倒著一頭小鹿,四肢還在微微抽搐。
而罪魁禍?zhǔn)渍俗慌�,手爪上粘滿混著血的褐色鹿毛。
還真是太陽一出來就過來了。
“馬上,馬上給你做。
”陶明安不顧跳個不停的額角,騰一下站起來。
她盯著這一頭完整的鹿,心里犯起難。
她先是上下比劃了一下,一時無從下手,再回頭看看它,蓬松的毛發(fā)下是龐大矯健的身軀,露出的手臂肌肉隆起,堅硬如磐石。
算了算了。
陶明安暗自搖頭,把話吞回肚子里,硬著頭皮勉強(qiáng)把小鹿犁地一樣拖到地勢比較平緩的地方,隨后在鹿的腹部試探著劃了一刀。
根本劃不開。
陶明安咬咬牙,一手攥緊皮肉,一手握緊小刀,深吸一口氣再次刺了下去。
像割開一層厚厚的防水布,皮下乳白色的脂肪暴露出來,隨著刀刃行進(jìn)路徑的變化,皮毛與肌肉逐漸分離,傳來噗哧噗哧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陶明安邊撕邊扯,廢了老半天終于把整頭鹿的皮剝了下來。
水果刀盡了使命,斷在了剝皮手術(shù)的最后一刻,沒法承擔(dān)切割肉塊這一更重要的任務(wù)。
她按捺下反復(fù)被血腥味刺激起的嘔吐欲,蹲在地上翻找起鋒利石頭。
唉,廚子沒當(dāng)成倒是先返祖了。
陶明安嘆了一口氣,找到一塊大小適中的石片,在地上磨了幾下后把鹿的后腿拽了過來。
切斷肌肉,劃破筋膜,關(guān)節(jié)處的骨頭在石塊來回劃動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骨頭碎屑向四處濺開。
她滿頭大汗,在身后傳來躁動不安的沙沙聲時終于卸下一條鹿腿。
來不及再肢解其它部位,她先從卸下來的鹿腿上割出幾塊肉條,生起火烤起來。
火舌舔舐著肉條,誘人的香氣四溢。
見它吞完大半條腿的烤肉,陶明安估摸著它的肚子里墊了點(diǎn)底,或許能分出點(diǎn)心思聽自己的話。
她躊躇片刻,開口問道:“你,你愿不愿意切割一下這頭鹿?這樣你就可以更快地吃到烤肉。
”它不說話,陶明安也不敢直視它,往后退了兩米慢慢蹲下。
一人一獸僵持片刻,最后它重重地噴了一口白氣,慢慢挪過來。
只見它抬起右臂,矯健的肌肉在蒼白的皮膚下游走,在接觸到鹿肚子的一瞬間迸發(fā)出極強(qiáng)的力量!“嘩啦”一聲,鹿心鹿肝鹿脾混著一大卷腸子如泄洪般從肚子上的破口沖了出來,每個器官都還冒著些微熱氣,濃厚的血腥味直往人臉上拍。
陶明安臉色一變,差點(diǎn)兒吐出來,她飛快捂住口鼻退后兩步,卻在這片刻間聽見前方傳來一聲悠長的腸鳴。
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去,正對上它微微張開的嘴,透明的涎水順著虎牙緩緩滴落。
啪嗒、啪嗒。
溪水流淌,濺起水花撲在攤開的鹿皮上,暈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點(diǎn)。
陶明安一手拽緊被溪水沖得歪歪扭扭的鹿皮,另一只手握著石塊,一下一下搓掉粘連在鹿皮上的筋膜和碎肉,試圖通過重復(fù)性的動作來平復(fù)自己心中的恐懼感。
動作一慢下來,她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剛才的情景。
她炙烤食物的速度顯然滿足不了它焦灼的食欲,新的肉還沒有烤好,它就無法等待似的肆意撕扯起鹿的內(nèi)臟。
即使身前火堆燃燒得噼啪作響,但利齒破入器官在其間攪動而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和黏稠血漿順著滴落在地的啪嗒聲依舊清晰可聞。
想到這,她的頭皮開始發(fā)麻。
從目前來看,它對熟食興趣頗大,對自己這樣一個能提供熟食的“供貨商”,也許不會馬上就痛下殺手,但是她燒烤速度的確趕不上它進(jìn)食的速度,它等不及吃生食也是必然的,最害怕的是,一旦饑餓難耐,它完全有可能對她發(fā)起攻擊。
到底該怎么辦?“砰——”又一聲響。
陶明安原地抖了兩抖,思緒被迫中斷。
好吧,無論如何,她的目的都是確保自己的生存,同時盡量避免與它直面沖突。
這樣想著,她定了定神,回頭對上的是好幾具搭在一起被肢解好了的肉塊。
早上的鹿已經(jīng)吃完了,這是它新抓的。
陶明安難免感到詫異,在才開過一次口的前提下它竟然分割好肉再帶回來,這樣配合的程度有些人都做不到。
半晌,她猶豫地開口:“這,這真是太謝謝你了,實(shí)在是幫了我的大忙。
”本是一句夸贊,但聽到這句話后它卻原地彈了一下,又向后重重退了兩步。
這幾乎是這兩天來陶明安所見過的它最大的動作了。
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自己這句話說得有沒有問題,但說多錯多,陶明安還是訕訕地閉上嘴巴。
看它定住不動,陶明安猜測它是又想吃東西了。
她趕忙把漂在溪邊的鹿皮拖上岸,撈起溪水搓了搓手后,又投入到一輪新的燒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