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肉、果蔬、打火器、鋼簽、一次性碗筷……陶明安將購物籃里的燒烤材料一一遞給收營員，拿出手機準備掃碼支付。

    滴滴——收銀機藍屏了一下，發(fā)出臨時故障的警報聲。

    “不好意思啊姑娘，”售貨員一邊解釋一邊重新掃了一遍商品，“最近老是停電，弄得電腦都有點故障了。

    ”陶明安沒多在意，結完賬后接過購物袋，又走到一旁的自助冰塊機前拿了兩袋冰。

    剛走出超市，就看見遠邊的山脊吞掉半個太陽，山尖上的一線雪也被漫天的紅霞點燃了。

    已是黃昏，白河鎮(zhèn)的夜來得比家里要晚，又因為地處度假區(qū)，路燈初亮，街上的人開始慢慢減少了。

    陶明安在超市門口等父母來接，時間久了，她便掏出手機發(fā)了條信息。

    大概是信號不好的緣故，消息一下子發(fā)不出去，陶明安點點屏幕上的小紅點，見它重新開始加載后便在超市門口漫無目的地踱步。

    直到夕陽的余輝將要燃盡，夜風漸起時，她的手機才嗡嗡震動起來。

    陶明安甩甩酸軟的左手，剛從外套里抽出手機，眼前就忽然一黑。

    停電了。

    不單是超市，這一片區(qū)都陷入了晚風吹拂的黑夜，除了街邊路燈閃著應急的光，就剩下天邊殘余的紅焰仍在依依不舍地燒著。

    身后超市隱約傳出幾句人聲，黑暗里，有什么溫熱的東西從她褲腿擦過，伴隨著悉悉索索細碎的腳步聲。

    陶明安還以為是流浪貓，就沒多想，一邊按亮屏幕一邊踏下超市門口的臺階往路燈下走。

    然而意外往往在不經意間發(fā)生。

    陶明安只顧著去看手機里的信息，沒留意到腳下的臺階比平時習慣的要高出不少，她一腳踏空，猝不及防朝前跌去。

    “哎！”她下意識用手去撐，以為會狠狠擦到水泥地上，可她沒等到劇痛襲來，反倒是整個人摔進一片干燥的草地里。

    草地？陶明安抬起頭，所見之處不是城市街道，而是一片荒野。

    低低伏在指縫里的草，和蒼翠的樹一起連綿不絕地往斜上方鋪開。

    裸露的褐色山體如同一只只巨大的野獸潛伏在草木的盡頭，脊骨一般高高隆起的頂端堆積著油脂一樣厚厚的雪。

    大概是從前的風已經把這里的山揉皺了，雪便順著山的每一道褶皺滑下來，有的沒進土里，有的化成了細細的水匯到溪里。

    這是在山里？！她怎么會在這里？！陶明安不顧散了一地的食物，從地上彈了起來。

    直到站了起來，她才更覺山脈的遼闊，天空的深遠。

    站在這荒野中，她與腳邊一顆細細的草沒有什么區(qū)別。

    此刻正逢黃昏，一顆燒得火紅的巨大的銅球，正正卡在天的腳與山的脊之間，一邊行進一邊發(fā)出隆隆聲響。

    這是一顆她此生從未見過的，碩大無比的太陽。

    這巨大的銅球緩慢地滾動著，一挨到天的云與山的雪，便滋滋叫著，迫不及待地把它們通通噴成了紅的血與白的煙。

    ……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陶明安僵直著脖子蹲下，機械一般把一地的食材胡亂掃進購物袋，然后摸索出手機開始撥打緊急電話。

    響一聲就斷、響一聲就斷、響一聲就斷，她換了幾個求助號碼，不出意料一個都打不出去。

    好吧，好吧，沒有信號是顯而易見的事。

    她在心里寬慰自己，但是無論如何我都該動起來了，原地等待可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她抬頭環(huán)顧四周，想尋找物體辨認方向，看到左前方淺紅的天空忽地一下被一點寒光破開，一塊小小的明亮的白鐵正幽幽地放著青光。

    這是與血光四射的太陽遙遙相望的，冷硬的月亮。

    那么只要朝著前方走，就有碰到人的機會！陶明安將外套拉鏈拉好，把打火器和水果刀從購物袋里掏出來分別放進左右兩邊的褲袋，隨后拍拍自己的臉暗暗打氣。

    而現在，她要在太陽徹底消失之前，找到一個能安全度過今晚的地方。

    一覽無余的平野，沒有遮蔽之處，不行；白霧漸起的溪邊，容易有野獸在旁，不行；脫落在地的樹皮，可以燃燒，撿起；濕潤的苔蘚，可以保暖，撿起。

    陶明安以遠處高高山體的一道豁口為定點，一邊快速向前走，一邊四處搜尋，直到翻過這面長著樹木的山坡，才在它只覆蓋了淺草的背面找到了一處暫時能歇腳的地方。

    沒有明顯的動物足跡，沒有糞便的味道，沒有奇怪的洞穴，只有幾塊自然隆起的山石，陶明安對著自己點點頭，放下提了一路的購物袋和懷里的樹皮苔蘚，折返回剛剛越過的樹林。

    她雖然不能確定自己究竟身處何地，但憑借周圍環(huán)境總能判斷一二。

    比家里、比白河鎮(zhèn)更加漫長的白晝和山峰上厚重的積雪都能證明這是一座十分靠北的山脈，那么她往南走，遇到人的幾率總是要大于北邊的。

    而山坡的南面是草，北面是樹林，如果晚上歇在南面的山坡上，樹林還能擋擋北面吹來的風。

    至于地上干枯的樹枝，陶明安毫不猶豫抱了一大捧搬回去——一半可以用來燃燒，一半可以搭起來以供休息。

    雖然只翻過了一面山坡，但也花費了不少的時間。

    剛才還明亮的天空此刻暗淡了許多，太陽早已翻滾過大半個山脈，卷著黃與紫的光向更遠的，看不見的地方碾去。

    青光四濺的月亮被太陽扯著，散著寒氣離天空中心飛得更近了。

    荒蕪的山坡上，仿佛有無形的開關被摁下，倏然只余下一線幽暗的微光。

    陶明安不得不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明，她先將一部分樹皮和苔蘚堆積起來，頂上鋪著淋了食用油的抽紙，再嘗試用打火器點燃。

    天氣干燥，這一小捧火很快就顫顫巍巍地燒起來，火光撲在背后凸起的山石上，在無人的荒野中烘烤出一小片明亮溫暖的地方。

    熱氣驅散了四周的涼意，木頭燃燒時散發(fā)出細微的但令人放松的氣息。

    看著躍動的火苗，陶明安輕舒一口氣。

    稍作休息后，她又忙活起來，以山石作為床頭，以山石與地面的縫隙作為床頭柜，設計好了今晚的“床”。

    她把購物袋掖進“床頭柜”里，然后緊挨著山石，用粗細適中的樹枝當作床架鋪在草地上以避免寒氣侵襲，再將厚實松軟的苔蘚覆蓋其上當作床褥保溫，而分叉多的樹枝則被她斜插在外側充當床欄和防護。

    在這一切都布置得當后，陶明安踩滅了火堆，鉆進了她暖和的小小的新床。

    夜色漸濃，染著桃紅與橘黃的流云很快就淹沒在海水一般幽深的天空里。

    與龐大的太陽相比，眼前青白透亮的月亮大小不過海中一粒珠，但透過頭頂雜亂的樹枝，陶明安清晰看見月光似一排排寒針，北風從身后游過草地，月光便在草垂頭時硬硬地射下來。

    在這樣遼遠野性的天地間，太陽和月亮都變得原始神秘起來。

    望著月亮，陶明安嘆了一口氣。

    她是南方人，在本省省會大學讀大三，暑假期間和家人一起到北方的白河鎮(zhèn)度假。

    在白河鎮(zhèn)呆了兩天，大家下午出門時聽旅店老板說白河鎮(zhèn)有一個風景優(yōu)美的露營公園。

    陶明安媽媽聞言興致勃勃地提出明天可以去燒烤，在美食美景的誘惑下，燒烤提案全家通過。

    于是租車的去租車，采購的去采購，一切都進行得順順利利的，只有她，莫名其妙、無緣無故、毫無道理一腳踩進這個陌生又奇怪的地方。

    我的天，這是給我摔哪來了呀，這明顯不在白河鎮(zhèn)了嘛！因為趕路，下午來不及思索的事情夾雜著焦躁終于在夜晚空閑時分涌上陶明安的心頭。

    聽著遠方飄來風混和著夜鳥破空的聲音，她愁眉苦臉地裹緊了外套。

    怎么會突然之間就到山里了？這又不是在演電視劇，我哪里知道該怎么辦呀？電話又打不通，山又這么大，走也不好走出去。

    ……也不知道老爸老媽發(fā)現我失蹤沒有。

    她又嘆了一口氣，從口袋里摸出手機，翻出和父母聊天的頁面，最后一句話是媽媽發(fā)的。

    【我們到路口了，可以從超市出來啦。

    】陶明安癟起嘴，手指在屏幕上胡亂劃拉。

    如果我注意腳下就好了。

    她在心里不斷的假設，恨不得替一個多小時前的自己再走一遍路。

    如果下臺階時不看手機，如果街區(qū)沒有停電，如果父母早到一點，如果不打算去燒烤，如果他們根本沒有來白河鎮(zhèn)度假……如果、如果，她在腦海里想象，從各種避開到根本不會發(fā)生此事都想了一遍，又想象自己實際正躺在家里的床上，這種一腳摔進山里的事情不過是她無聊時的腦補。

    活躍的思緒停在這里，她忍不住輕輕地笑了起來。

    可是沒有一個城市的風會這么大，這么涼。

    陶明安才輕松一會的心情瞬間低落了起來。

    這里的山這么高，路這么遠，萬一我走回不去怎么辦？腦海里突然浮現出這句話。

    她不敢細想，更不敢想象沒能走出這片大山的后果。

    但是不安、沮喪、煩悶、憂慮、恐懼，這些細碎的負面情緒和蚊蟲一樣，最喜在晚上擾人心弦。

    她躺在狹小的床上翻來覆去，雜亂的煩惱也和毛線團一樣在她心里顛來倒去。

    直到月亮又往太陽沉沒的方向追隨了幾步，她才在夜的海洋里緩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