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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我是貧民窟里的刺頭,和漂亮的女人做了交易。

    只要幫她看管住她丈夫的私生子到十八歲,我就能拿到很多錢。

    我收下定金,欣然答應(yīng),無意問了一句:

    [那十八歲后呢]

    女人嫣然一笑:[十八歲,找個由頭把他送進監(jiān)獄好了。]

    后來,我陪著他長大。

    陰翳少年脫胎換骨,豐神俊貌。

    在十八歲生日那天,少年笑意盎然,撒嬌向我討要生日禮物。

    我像往常一樣笑著,哄著他喝下?lián)搅怂幍呐D獭?br />
    拿著花不完的錢,遠走高飛。

    三年后某天,我的維生素被換成了安眠藥。

    醒來時,他坐在床頭,原形畢露,聲音瘋狂:[姐姐,這藥的滋味,好受嗎]

    1

    從窗戶看出去,今晚的月亮很美。

    像個精雕細琢的白瓷盤。

    門被敲響,少年的聲音傳來:

    [姐姐,今晚的月亮很漂亮,要跟我一起去后花園看看嗎]

    平靜的夜晚難得,我并不想被打擾。

    仿佛猜中我的回答,門外有些青澀的聲音帶了點失落:

    [沒有人陪我看過月亮,我以為是你的話,你會愿意的。]

    我閉了閉眼,最終開了門。

    少年臉上綻出淺淺的笑,拉著我去后花園。

    他說:[最漂亮的不是月亮,而是月光。]

    花園中,月華像薄紗一樣灑在黑夜中,落到池面上,像鍍了層寂靜的銀。

    賞心悅目,我靜靜地看著。

    如果沒有一些小動作就更好了。

    身后細微的風聲傳來,我掐著秒,驀地偏開一步。

    林妄沒想到我會躲開,慣性之下猛地往前一撲。

    嘩啦!

    他毫無阻礙地跌進半米高的觀賞魚池里。

    渾身濕透,狼狽至極。

    撕下了面具,露出了獠牙,他瞪著我的眼神滿是厭惡和憤怒。

    2

    少年身上也披了月華,在稚氣未脫的臉上也能投下深邃立體的陰影。

    他確實有一副好皮囊。

    我踩著邊緣,俯身靠近,玩味地說:

    [林少爺,這把戲太拙劣了吧。]

    林妄突然一笑,像春破寒冰,卻屹然更冷了。

    他舉起手上濕漉漉的東西——一只護腕。

    是他剛剛跌落時,趁亂從我手上薅的。

    [我說你為什么總是帶著這個丑東西。]

    他的目光落在我失去遮擋的手腕上,神色譏諷:

    [原來是塊疤啊。]

    林妄學著我的語氣,慢悠悠說:

    [阮南初,這疤好丑啊。]

    那副好皮囊下,吊著壞心腸。

    3

    半年前,我作為被資助學生的身份,入住了他的家。

    第一次見面,當時是晚上。

    清冷的夜色下,少年為了等我,在屋檐下站了半宿。

    毫無怨言地幫我搬行李到房間,還給了我一杯熱牛奶。

    少年溫良,無害地笑著。

    直到我從那杯牛奶里喝出了一根手指。

    驚雷乍響,慘白的閃電照亮了臥室的墻。

    血紅的漆縱橫交錯,像怨鬼無聲地尖叫。

    林妄笑容不減:

    [這是我給你準備的見面禮,喜歡嗎]

    少年以驚悚的方式想要驅(qū)逐我。

    可惜,我看過他的所有檔案。

    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無公害的外貌下包藏的糟心爛肺。

    4

    當初,林妄名義上的繼母在貧民窟找到了我。

    這個美麗得像罌粟一樣的女人和我做了場交易。

    只要幫她看管住她丈夫的私生子到十八歲,我就可以得到一筆巨款。

    我從她手里接過林妄的檔案。

    滿滿幾頁紙,寫的都是少年陰翳、偏執(zhí)、瘋狂的過往。

    他曾從高空砸下花盆,差點要了女人的命。

    也難怪會怕他發(fā)瘋跑出來鬧事丟臉。

    女人一副受害者的口吻,我卻知道她所有的腌臜事。

    貧民窟里從不缺消息。

    林妄隨母姓,他的母親林茵是林氏唯一的千金。

    可惜,她瞎了眼,看上林妄的父親—顧遠。

    顧遠是入贅林家的軟飯男,林茵的父母從來沒看上他。

    后來,林家父母車禍雙雙殞命,顧遠吃了絕戶。

    他堂而皇之霸占林家資產(chǎn),更是把養(yǎng)在外面的小三和私生子接了回去。

    林茵本就悲痛,又遭背叛,不久便也去了。

    留下一個林妄。

    林妄是正統(tǒng)的林家繼承人,可不是女人口中的私生子。

    所謂看管他不讓他鬧事,不過是想要監(jiān)視他,不讓丑聞外傳。

    我把資料放下,看著隱隱有些焦躁的女人,伸出手和她達成了交易。

    豪門恩怨,我不在乎,只要能拿到錢,這交易一點都不虧。

    我只有一個問題:

    [為什么選擇我]

    達成交易后,女人重新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

    [冒著被打死的風險,故意激怒有家暴傾向的父親,只為做局收集證據(jù)把他送進監(jiān)獄。]

    我不說話,也不躲閃,迎上她的目光。

    女人笑了一下:

    [你和他一樣瘋。]

    [沒有人比你更合適,你能看住他的。]

    5

    所以,我把牛奶里的橡膠手指拿出來,扔在地上。

    在林妄晦暗不明的目光中一飲而盡。

    隨后拉上行李箱,走進林妄的主臥,鳩占鵲巢。

    [你把我的房間弄臟了,那你的房間就歸我了。]

    少年繃緊著臉往前一步,我扔出來的枕頭剛好撞了他一臉。

    一記悶響,林少爺踉蹌一步,結(jié)結(jié)實實撞出不可思議的神情,生動極了。

    我轉(zhuǎn)身鎖上門,半調(diào)笑道:

    [拿好你的阿貝貝,早點睡吧。]

    門外一片安靜,不一會就傳來泄憤般的關(guān)門聲。

    我無聲一笑。

    全世界的叛逆少年都覺得自己是反叛的魯魯修,千仇萬恨,忍辱負重,不茍言笑,帥氣非凡。

    孩子有病,調(diào)教一下就好了。

    6

    這棟別墅是林妄母親生活的居所,顧遠和他那小三嫌晦氣搬了出去。

    雖然豪華,卻也只剩時不時來打掃的傭人了。

    我沒有和他計較護腕,第二天還給他做了早餐。

    林妄走到餐桌前,玩味地掃了眼切得很工整的三明治:

    [怎么,想走懷柔路線了]

    說著,他輕飄飄地拿起了三明治,就要往垃圾桶里扔。

    我突然開口:

    [門口有一只橘色的流浪貓,不咬人的。]

    他手上一頓,一臉莫名地看著我。

    我自顧自吃了一口,繼續(xù)說:

    [你要是不想吃,就去喂它吃。]

    [不要浪費糧食。]

    不顧他打量的目光,我專心吃自己的早餐。

    最終,他還是拿走了那個三明治。

    不久后,門外響起那只流浪大橘諂媚的喵喵聲。

    小動物最能暖人心。

    我就不信他看大橘吃那么香,自己不想吃。

    我每天都給他做早餐。

    無油無鹽的,不管是小貓還是他,都適合吃。

    他沒有再陰陽怪氣,反倒臭著臉每天拿早餐出門。

    過了一段日子,冰箱里的東西還偷偷摸摸地越來越少了。

    那大橘眼看著越來越健碩。

    我挑了一天跟著他出門,轉(zhuǎn)角后便看見——

    和風煦日,少年靠在欄桿上,垂眼咬著半塊三明治。

    視線下移,一只胖橘蹲在他腿旁,吭哧吭哧地吃著另外一半三明治。

    我眨了眨眼,決定明天的三明治要做得更大一點。

    7

    晚上,我從外面回來時已經(jīng)過了晚上九點。

    我正盤算明天要不要讓林妄坐下一起吃早飯,發(fā)現(xiàn)他還沒回來。

    平時就算作業(yè)再多,七點也該回了。

    我受那女人資助上的高中,學習任務(wù)也重。

    索性一邊看書一邊等。

    十一點鐘敲響,我拿上手電筒打算出門找他。

    卻聽見后院有些聲響。

    我無聲打開窗戶,探出頭望下去。

    夜很黑,我微微瞇眼看到了聲響來源。

    有個單薄的身影正拿著鐵鍬在覆土,像埋了什么東西。

    在動作間,我看清他的臉——是林妄。

    他動作很輕,顯然是不想驚動我。

    我看了片刻,想不明白半大的少年有什么秘密需要半夜埋進土里。

    除非,這個秘密事發(fā)突然。

    他的動作有些僵硬,好半天才埋完。

    少年喘著氣,盯著重新平坦的土面不知道想什么。

    夜色烘得那極瘦的背影有些森然。

    看著他回房間,我重新拿起他放下的鐵鍬。

    他埋得并不深,挖幾下便挖出了東西。

    鐵鍬之下,是軟的。

    我目光一凜,把東西挖了出來。

    入眼是熟悉的花色——

    那只胖乎乎的流浪大橘,兩只前爪被齊齊切斷,貓頭上血肉模糊。

    死了,剛死不久。

    8

    我大力推開他的房間門。

    房門撞到墻面發(fā)出巨響后反彈顫栗。

    林妄剛洗完澡,頭發(fā)滴著水,染了血跡的衣服被隨意地扔在椅子上。

    他一臉錯愕地望向我:

    [你干什么……]

    話音未落,他失了聲——我把后花園挖的土倒在他頭上。

    房間灰塵四起。

    裝土的桶扔在地上,我只問他一句:

    [你干的]

    林妄玻璃質(zhì)般的眼睛盯著我,片刻后竟噗嗤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

    他抬手抹了臉上的土,聳聳肩:

    [太搞笑了,那么明顯的答案你居然還問我]

    我伸手拽住他睡衣衣領(lǐng),強迫他直視我的眼睛:

    [林妄,你教不乖是不是]

    林妄戲謔地笑著,眼里透著瘋狂:

    [你不知道,它喵喵叫掙扎的樣子多有趣。]

    [多虧你的三明治,想要抓住它太容易了。]

    [我抓著它的爪子的時候,它甚至還想舔我,真的好蠢。]

    畜生。

    啪一聲,我打了他一巴掌。

    林妄被打偏了頭,拇指一抹唇角,譏諷地說:

    [以為用一只貓就能當救世主你和它一樣蠢。]

    我退開兩步,面無表情地舉起錄音筆:

    [明天,你的老師,同學,就會收到這段錄音。]

    [讓他們看看,霽月光風的林少爺是怎樣虐貓的。]

    林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神情。

    周身縈繞陰沉的氣息。

    十六歲的少年,瘋狂,偏執(zhí),乖張,殘忍,無藥可救。

    9

    我的學校離林妄的不遠。

    離放學已經(jīng)過去一段時間,我靠在小巷子里看三三兩兩學生走出來。

    手里的錄音筆轉(zhuǎn)了幾轉(zhuǎn)。

    林妄對大橘的事全盤承認,還泄憤一樣惹怒我逼我動手打他。

    他沒有只字辯解。

    可昨天他換下的衣服上,并沒有致死量的血跡。

    倒像是后來蹭上去的。

    我把錄音筆放入口袋,抬步向?qū)W校走去。

    我倒是要看看這悶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

    天色暗得早,路燈卻還沒亮。

    還沒走出巷子,憑空沖出來一個人把我撞得踉蹌。

    我回過頭,昏暗天色下那雙熟悉的眼睛多了些緊張。

    他懷里鼓鼓囊囊的,里面的東西還不停扭動。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腳步不停地跑了。

    沒來得及叫住他,我便迎面遇上一群人。

    四五個穿著高年級校服的學生,為首的氣質(zhì)從容,左胸還別了學生會的徽章。

    那純銀的徽章閃得我晃眼。

    學生會上前一步,彬彬有禮開口:

    [同學,請問你有看到一個抱著貓的學生跑過來嗎]

    原來林妄懷里抱的是貓。

    我眉毛一挑,套了套話:

    [有是有,但是你們氣勢洶洶地要干什么]

    學生會旁邊的小眼鏡站出來說:

    [我們發(fā)現(xiàn)有同學虐待小動物,人沒抓到讓他跑了。]

    學生會朝我微一點頭,禮貌道:

    [同學,你知道他往哪個方向跑了嗎]

    我想了想,朝林妄的方向指了過去:

    [往那邊跑了。]

    不出意料地,那些人抓住了林妄。

    因為他所在的巷子是個死胡同,無處躲藏。

    他剛剛就在墻后聽著我出賣他。

    小貓被人從他懷里拽了出來,被拽疼了,四肢不住地掙扎。

    學生會朝我道謝:

    [謝謝,這位學生我們會交給教導處處理的。]

    迎著林妄幾乎要瞪穿我的目光,我淡然一笑。

    10

    演技拙劣,錯漏百出。

    我沒有離開,悄悄跟著他們。

    他們押著林妄,出了巷子,但并沒有回學校,反而拐進了另一條更幽深的巷子。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巷子里的燈搖搖晃晃,聊勝于無。

    拳頭打在人身上的悶聲傳不出多遠,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林妄捂著痛處半晌也站不起來,再度被踹倒在地。

    學生會摘下徽章,妥善地放進口袋,抬腳踩上林妄的肩膀。

    居高臨下道:

    [上一次沒有吃夠教訓,還想當救世主]

    他似乎十分欣賞林妄想弄死他的眼神,愉悅道:

    [上次我們砍了兩只前爪,這次換兩條后腿怎么樣]

    10

    小眼鏡抓著貓來到林妄跟前。

    兩人固定小貓四肢,學生會慢條斯理地接過小刀。

    林妄動彈不得,正紅了眼:

    [你一定會遭報應(yīng)的!]

    學生會輕蔑一笑,刀尖對準,一把扎了下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垃圾桶橫空出現(xiàn),高速飛來。

    眾人慌忙躲閃。

    這垃圾桶有目標似的,不偏不倚砸飛了學生會,連帶撞開了抓貓的兩人。

    小貓利落翻身落地,一溜煙地跑了。

    學生會艱難起身,猛地看向橫空出現(xiàn)的我:

    [你到底是誰!]

    我吹了一聲口哨,禮貌微笑:

    [你的報應(yīng)啊。]

    眾人似被這架勢鎮(zhèn)住,下意識圍住林妄。

    林妄連站直身都難,不指望他自己突圍出來。

    我嫌麻煩地嘖一聲,手里塑料瓶倏地拋向巷子里唯一的小燈。

    似乎差點水準,塑料瓶撞上了燈帽。

    燈帽連帶著燈一同晃了起來,巷子里忽明忽暗。

    他們緊張地四處張望。

    好不容易晃動停了,他們重新看清眼前。

    并無事發(fā)生,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轉(zhuǎn)頭卻驚住了——

    我站在學生會身后,一支圓珠筆抵著他的喉嚨。

    笑道:

    [我不是很想打架。]

    手中筆往前遞了一寸:

    [退后。]

    學生會脖子劃出了紅痕,痛呼出聲,連忙喊眾人后退。

    林妄捂著傷口,直起身慢慢走出包圍圈,走到我身側(cè)。

    我側(cè)頭問:

    [沒事吧]

    他神色復雜,欲言又止,最終搖搖頭。

    我一腳將學生會踹了出去。

    在他惱羞成怒想帶人反撲的瞬間,我把手機豎在身前:

    里面正循環(huán)播放著他們打人抓貓的畫面。

    [視頻已經(jīng)上傳了云端,再往前一步我就發(fā)布出去。]

    11

    回到家已經(jīng)十一點。

    和上次林妄晚歸的時間差不多。

    他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卻一直偷偷看我。

    好幾次我轉(zhuǎn)頭都能和他對上目光,而后他匆忙躲閃。

    像導彈一樣一路跟著我,跟著我進別墅,跟著我上樓梯,甚至想跟著我進房間。

    我砰一聲關(guān)上門,他才如夢初醒。

    拿好東西重新打開門,恰好碰上他還沒來得收起來的懊悔神情。

    我避開他,向客廳走去,明知故問:

    [有話要說]

    那么狂妄的小子,氣息起起伏伏,卻鵪鶉一樣憋不出一句話。

    終于開口:

    [我……]

    我偏堵上他的嘴:

    [把衣服脫掉。]

    他徹底成了一只紅鵪鶉。

    我一揚手里的棉簽和藥膏:

    [上藥。]

    林妄耳尖通紅,看我好幾次確認我是認真的,豁出去般脫掉了校服。

    少年身量很高,卻很瘦,鎖骨突出,白皙的皮相緊緊裹著薄肌。

    而在這白皙之上,卻有幾道瘆人的紫痕。

    我搓熱了藥酒,一點點幫他推開淤血。

    掌下皮膚溫熱,卻僵硬。

    我問他:[有什么要說]

    他梗直了脖子,還嘴硬:

    [……沒有。]

    我猛然加大了力道,林妄猝不及防疼得悶哼一聲。

    [林妄,我?guī)湍阋粓�,最后再教你一個道理。]

    我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人長一張嘴,就是要說話的。]

    [要解釋,要自白,要道歉,要說謝謝……]

    [謝謝。]他忽然說。

    我手上動作一頓,原以為他會先為自己解釋什么。

    他的耳尖依然是紅的,卻垂下了眼,重復道:

    [謝謝。]

    我繼續(xù)幫他揉傷,算是應(yīng)下了。

    掌下肌肉逐漸放松,沉默一會,林妄又問: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

    我重新倒上藥酒,把全部淤血再搓一遍。

    看到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才大發(fā)慈悲開口:

    [真正喜歡貓的人不會那樣抓貓。]

    單拎著小貓的后頸,只會讓它吃疼。

    而真正愛惜的——林妄會把小貓抱進懷里。

    應(yīng)該是這副模樣的。

    林妄低下頭,沉沉地嗯了一聲。

    莫名有些乖了。

    我收起藥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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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完了]

    他又嗯了一聲。

    我倏然靠近,手撐在他的椅背上,抬起他的下巴:

    [問完就輪到我了。]

    他似乎極不習慣那么近的距離,卻硬是對上我的眼睛。

    我沉聲問:

    [事情不是你做的,你吃飽撐的認下來]

    林妄早知道我要問什么,那雙眼睛褪去陰翳和偏執(zhí),藏得極深的少年光亮此時才漏了出來。

    他說: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和他們一樣……]

    12

    林妄語焉不詳,我卻聽懂了。

    那個女人給我的檔案上描繪了一個病態(tài)的少年。

    這是他為自己披上的保護色,但又何嘗不是那些人自帶的成見。

    他想看看,我是不是和他們一樣——帶著[此人有病]的標簽去認識他,又以[果然如此]的得意去落實成見。

    我挑挑眉,少爺不愧是少爺,還是吃得太飽。

    [那現(xiàn)在你有答案了嗎]

    他神色舒緩,似乎帶了些笑,想說什么:

    [你……]

    忽然一僵,整個人機靈一下,肉眼可見紅了起來——我強迫癥忽然發(fā)作,猝不及防摳了一下他身上礙眼的蚊子包。

    而蚊子包在他胸上,紅得顯眼。

    我后知后覺:

    [啊……不好意思。]

    那動靜似乎刺激狠了,林妄倏地站了起來,匆忙穿上衣服。

    欲蓋彌彰地扯了扯襯衫下擺,紅著耳尖跑上樓: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承讓地一點頭。

    傷風感月不是什么輕松的相處方式,還是這樣來得自在。

    三年后,我會和他分道揚鑣。

    這三年,要是能好好相處,也能省我不少精力去處理其他事情。

    我回房換了身衣服,打算出去。

    撞上林妄正正站在我房門前,手還保持敲門的姿勢。

    他愣了一下,閃爍一下神色,問道:

    [你,吃面嗎]

    13

    他興致勃勃地向我展示了一碗——拉面尸體。

    轉(zhuǎn)頭一看,廚房各類廚具死不瞑目地在各自不屬于他們的地方躺著。

    我拉起嘴角:

    [謝謝親,我不吃了親。]

    還沒移開一步,就聽見可疑的[咕嚕]一聲。

    我望向聲源,林妄捂著肚子,并不覺尷尬,反而聳聳肩。

    意思很明白:是本少爺餓了,怎么

    我扶額,傲嬌、矯情、不抗揍、自理能力為零,這些才更應(yīng)該寫在檔案上吧。

    在這五谷豐登的年代,讓一位少爺鬧了饑荒,每一個牛馬都有責任。

    無奈轉(zhuǎn)身,把那碗[尸體]端回廚房,丟下一句話:

    [來學。]

    他腳步很快跟上,聲音含了輕快:

    [好。]

    我在廚房一邊示范一邊講解,林妄亦步亦趨。

    時不時接過我手里的工具自己操作,似乎覺得不難,轉(zhuǎn)頭問我:

    [是這樣嗎]

    我看著鍋里的雞蛋進化成煤炭,沒有打擊他,面不改色道:

    [對,是這樣。]

    凌晨一點,我們一起坐在餐桌上,吃了三個月以來第一頓心平氣和的宵夜。

    事情從這一天開始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14

    清晨,我被桌上熱氣騰騰的牛奶和三明治鎮(zhèn)住。

    林妄放下平板,朝我笑道:

    [早,阮南初。]

    要不是瞟到他緊張得拿反了平板,我一定懷疑他下毒了。

    他一直看我反應(yīng)。

    直到我咽下第一口,點頭反饋表示不錯,才壓著嘴角自己吃起來。

    陽光初曦,透過窗戶斑斑點點灑在餐桌上。

    沒有多余的話,這樣平淡的早晨卻莫名讓我心安。

    吃完飯,我把一枚戒指遞到他眼前——那是大橘的骨灰戒。

    我淡聲解釋:

    [小貓愛干凈,不喜歡埋土里,我把它送走了。]

    林妄眼里的詫異化為有些沉重的憐惜,輕輕接了過去。

    他拉住我縮回去的手,聲音很輕:

    [對不起,把你的朋友弄丟了。]

    那枚戒指被他串成項鏈戴在脖子上,一直戴了好多年。

    往后的每一天,都能吃到他的早餐。

    他會問我想吃什么。

    第二天,我想吃的都會擺在桌面上。

    有時候,我莫名會期待新的一天。

    虐貓團伙的錄像我交給了校方,那伙人也被處理了。

    為了避免林妄被報復,我下課后等他一起走。

    直至很多年后,我都忘不了當時他看見我的眼神。

    像冰冷平靜的湖面乍然裂了冰,波瀾和暖意緩緩溢了出來。

    他腳步加快,徑直向我跑來。

    中途被幾個紅著臉的女同學攔住,他也只是笑著避開:

    [抱歉,我姐姐來接我,我要先走了。]

    這聲姐姐聽進了我耳朵里,順著血管把我的五臟六腑都捋了遍。

    他終于跑到我面前,稍微帶了點喘,眼睛卻是笑著的。

    我無聲發(fā)出第無數(shù)次感慨,這少爺長得確實挺好看的。

    介于剛才的情況,我還是順口勸他:

    [學習要緊,別早戀。]

    林妄一愣,把話過了一遍似乎多悟出了什么,笑容更璨:

    [嗯,放心。]

    關(guān)我什么事我放什么心

    我一腦門問號往前走,手腕忽然被他拉住。

    [……干什么]

    林妄一臉無辜:

    [不是要帶我回家嗎]

    所以

    [不牽怎么帶]

    我閉了閉眼,發(fā)現(xiàn)自己最近涵養(yǎng)好了不少,碰上神經(jīng)病都只會發(fā)出[此人為何如此]的疑問。

    并不想展開討論這個問題,我就當遛條狗。

    路程不長,他就一直牽著,牽出了個春風滿面。

    我甩開他的手拿鑰匙,手腕上留有少年的余溫。

    他的聲音乘著晚風飄向我:

    [明天還來接我嗎]

    我打開門:

    [來。]

    他還不滿足:

    [后天呢]

    [……來。]

    [大后天呢]

    [……]

    [大大后天呢]

    我受不了了,繞到他身后一腳把他踹了進去,惡聲惡氣:

    [來!接到你死為止!]

    他笑開了,寶貝一樣接下這惡毒的承諾,

    [好。]

    15

    此后的每一天,都是這樣令人放松警惕地度過。

    他每天晚上都把我按在書房里陪他寫作業(yè)。

    別墅電力不穩(wěn),燈每閃爍一下,他都向我靠近一寸。

    手肘第五次碰到,我忍著額頭青筋:

    [林黛玉,你坐我懷里寫得了。]

    林妄面不改色聳聳肩:

    [體諒一下,我害怕。]

    [……]

    他的目光總會在我的護腕上停留。

    有次我洗完澡忘帶了,察覺他的神情,以為他嫌礙眼,正想轉(zhuǎn)身帶上。

    林妄抓住我的手,像是要盯穿那塊皮膚:

    [怎么弄的]

    我并不遮掩:

    [家暴被打的。]

    攥著的力度忽然一緊,抬眸沉沉地看著我:

    [對不起。]

    他是為之前說疤丑的事。

    我并不在意,下一刻卻僵住——他緩緩低頭,嘴唇貼在疤痕上。

    微涼的觸感卻點燃我的皮膚。

    林妄先一步制止我掙脫的動作,輕聲道:

    [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燙手的山芋,滾進了我心里。

    16

    我比林妄先高考,考了附近的大學。

    他卻皺著眉說:

    [你可以去更好的學校,不用擔心學費問題。]

    離得太遠還怎么完成交易,反正都要走的。

    我隨口說:

    [想離家近點。]

    他一怔,而后有些高興地說:

    [那我也考近點的。]

    林少爺自己哄自己的本事真是日漸增長。

    時間從指縫滑走,距離他十八歲,還有半年。

    我還是會向那女人匯報林妄的情況。

    只不過從很久以前開始,都只是用[一切正常]來概括。

    那沒有回應(yīng)的聊天框里卻有了新的信息。

    那女人說:

    [我們回來了,你的任務(wù)完成了,可以走了。]

    那女人和顧遠——林妄的父親,回來了。

    17

    兩年時間,他們終于把林茵的夫妻共同財產(chǎn)搶到手。

    現(xiàn)在,林妄身上繼承的林家資產(chǎn)就是下一個目標。

    那女人——陳婉,把約定的錢打給我一半。

    她說:[剩下的等你走了就會到賬。]

    我沒有回復,她又說:

    [已經(jīng)給你奶奶找好了國外的醫(yī)生,手術(shù)隨時都可以做。]

    沒錯,我還有一個奶奶。

    那是從家暴父親手里護了我十多年唯一的親人。

    當初的約定,除了錢,我還要能夠給我奶奶做心臟手術(shù)的醫(yī)生。

    每天夜里我都會去陳婉安排的療養(yǎng)院看一看她。

    [如果毀約,這一切你都得不到。]

    像深水炸彈在海里爆炸,面無波瀾,深處卻一片狼藉。

    我發(fā)了很久的呆,最后給林妄發(fā)了消息:

    [我今天下課早,給你做了飯。]

    林妄立即回道:

    [我下了課就回去。]

    似乎能通過文字,看到他笑著說話的樣子。

    我坐在桌前等他。

    這意料之內(nèi)的一切不過是提前半年到來,我卻像踩空了一般。

    惘然若失,夢該醒了。

    18

    林妄是跑回來的,坐下時還微喘著氣。

    看到滿桌的菜,他眼前一亮:

    [過年了今天。]

    兩年,少年情緒外露多了,真誠而明亮。

    他先給我夾了菜,再問:

    [是有什么好消息嗎今天]

    我看著他,反應(yīng)慢了一拍,隨口編了個:

    [啊……最近有個考試,考得還不錯。]

    他似乎比我還高興,幫我把骨頭都挑了出來:

    [你本來就聰明,我考試說不定還考不過你。]

    他說以后我要是考研究生肯定也能考上,要去最好的學校。

    他說,我去哪里,他就去哪里,不然沒人給我做早餐。

    林妄眼神明亮,一點點描繪以后的生活。

    安穩(wěn),平靜,快樂,像旋渦一樣蠱惑著我。

    他在計劃著將來,而我卻想著離開。

    這頓飯吃到很晚。

    我狀似無意地遞給他一杯牛奶。

    林妄疑惑:

    [不是睡覺前才喝嗎]

    我剛想找個借口,他一仰頭就喝完了。

    只要是我給的,就算是一杯冒著青煙的毒藥,他也能兩眼一蒙喝下去。

    倒計時開始,我的心臟開始下墜。

    我問他:[十八歲生日想要什么禮物]

    他還能站起來收拾東西,無奈一笑:

    [你就不能制造點驚喜嗎哪有直接問的。]

    我怕他忽然發(fā)暈,亦步亦趨跟著:

    [把你想要的給你不會更開心嗎]

    他腦袋一歪,似乎覺得有點道理。

    牛奶里的藥開始生效了。

    他晃晃頭,深吸一口氣:

    [怎么……喝牛奶也有醉的感覺]

    我上前接住他有些搖晃的身體,抑住聲音的顫意:

    [……可能,過期了吧。]

    他一笑,順勢把頭埋進我的肩窩里:

    [我只有一個愿望。]

    我后背抵著墻,身前是完全卸下防備的少年。

    他蹭了蹭我的頸間,帶了撒嬌意味:

    [我想要你永遠陪著我。]

    這句話像一把鉤子,鉤穿了我的血肉。

    他費力抬頭,有些渙散的眼睛竭盡全力看著我:

    [我只有你了。]

    [一直陪著我,好不好]

    忽然一笑:

    [我馬上十八了,不算早戀。]

    我看著他越來越近的瞳孔,放大的鼻梁,微微張開的唇。

    那一吻,在暈倒前,只來得及落到我的額頭上。

    我把他扶在沙發(fā)上,蓋好被子。

    夜里很安靜,連呼吸也很輕。

    我第一次撫上他的臉,從額頭,眼睛,到鼻梁,嘴唇。

    他長大了。

    尖刺全收了起來,朝我露出柔軟的骨肉,而我借機捅了一刀。

    我看了許久,最終低下頭,在唇上落下一吻。

    [再見了,林妄。]

    19

    我拿上錢,帶著奶奶去了國外。

    那女人為了堵我的嘴,還算講信用。

    手術(shù)方案很快定下來。

    手術(shù)費很貴,陳婉給的錢估計也只能勉強覆蓋。

    我白天照顧奶奶,等她睡著了就去旁邊的飯店打工。

    掙的那點散錢,剛好夠我吃飯和買點生活用品。

    我沒有租房,晚上睡在醫(yī)院的座椅上。

    冬天能結(jié)冰,幸好醫(yī)院有暖氣。

    有時好心的護士經(jīng)過會給我一條毯子。

    手術(shù)日期越來越近,好像生活開始有一點點亮光。

    我跟奶奶說:

    [這錢都是資助的,不用擔心。]

    [等你出院了,我們租個小房子,以后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她抬起遍布皺紋的手,很輕地摩挲我的臉:

    [我們南南瘦了。]

    [等奶奶回去給你做紅燒排骨,你最愛吃了……]

    我連忙點頭應(yīng)著。

    有時我覺得自己幸運極了。

    只需要接近他,監(jiān)視他,再離開他,就能破除眼前所有困境。

    偏偏那人并不難對付,甚至有點乖。

    他會恨我嗎

    我自嘲地搖搖頭。

    成年后,他會繼承所有林家的財產(chǎn),成為名副其實的掌舵人。

    我和他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可能過一段時間他連我這個人都忘了,更遑論恨呢。

    我收拾心緒,準備開啟新的人生。

    20

    第一階段的手術(shù)很順利。

    我歡天喜地開始找房子。

    舊一點的沒關(guān)系,但是要近超市和公園。

    老人家就愛逛這些地方。

    我把后面的手續(xù)費都交了,又多找了一份兼職。

    奶奶醒過一陣,說我又瘦了。

    我說等她的紅燒排骨,多吃幾頓就胖回來了。

    可是,她似乎有些生氣我不懂得照顧自己,竟然不回來了。

    第二階段手術(shù),失敗。

    那個醫(yī)生說出的結(jié)果和他的藍眼睛一樣冰冷。

    他公事公辦地宣告死亡后,禮貌地請我節(jié)哀。

    太可笑了。

    我整整二十年的隱忍、算計和掙扎在此刻都成了笑話。

    血液凝成了冰,化作淚鋪了滿面。

    就像一個被困沙漠的旅人,為了生存殺了自己相依為命的同伴,終于逃離沙漠奔向綠洲,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海市蜃樓。

    沙漠的邊緣,還是沙漠。

    21

    如果我沒有感受過希望,也許這一刻并不難熬。

    但也是曾經(jīng)的那些[好],讓我痛苦過后,還是下意識想再追一下,再感受一下。

    再熬過這一陣,萬一,萬一我還能過得好呢……

    我留了一部分錢,剩下的退了回去。

    用得少一些,似乎能自欺欺人地減少一些愧疚感。

    我還是去打工,只要能賺錢什么都干。

    但一個人的時候,時間就會變得像沼澤一樣沉重和綿長。

    我渴望重新將自己融入人海,讓人來人往沖刷籠罩的孤寂。

    我做清潔工,服務(wù)員,后廚幫工,快遞員……

    剩下的時間,大多抱著書過活。

    后來,我把攢的錢全部給了中介。

    我要讀書。

    只有讀書我才有活路。

    這條活路同樣遍布荊棘。

    別騙,被偷,被搶,所有的噩夢編織成網(wǎng)讓我午夜不得安寧。

    但夜路走多了,自然不怕鬼。

    我撕破那張網(wǎng),爭得了生機。

    兩年后,我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22

    [阮,你要回你的國家參加研討會嗎]

    我在普森教授手底下已經(jīng)一年半了。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愛嘮叨:

    [怎么其他人一有機會就往國內(nèi)跑,就你總是舍棄機會]

    我盯著電腦處理數(shù)據(jù),抽空回復他:

    [那就給喜歡這個機會的人吧,我不回。]

    這個研討會不太重要,我不想浪費機票錢。

    況且,免不得要想起某個人,還是避免徒增無用的思緒。

    我戴上耳機,無聲抗拒他搖頭晃腦的牢騷。

    回住處已經(jīng)天黑了。

    工作量繁雜,我輕晃有些漲暈的頭,進便利店打算對付一下晚餐。

    拿了牛奶和三明治,熱好后坐在店里吃。

    難得的放松時刻,我看著窗外人流,一口一口咬著三明治吃。

    打開牛奶,正想喝一口。

    身后忽然被人一撞。

    我扭過頭去,身后人連忙說抱歉。

    沒有理會,我轉(zhuǎn)回來喝牛奶,繼續(xù)我的晚餐。

    剛走出店,我就察覺不對勁。

    眩暈感太重了,我扶著墻喘幾口氣。

    這不是普通的過勞。

    摸爬滾打那么多年,我警惕性不弱,開始翻找記憶。

    猛然一驚,是牛奶,是被撞的時候離開了視線……

    我立即轉(zhuǎn)身,拖著沉重的身體往店里走。

    但藥效估計早已傳開,手腳不聽使喚。

    我膝蓋一軟,直直跪了下去。

    還沒碰到地面,有人從身后扶住了我。

    驚疑不定時,身后人輕聲說:

    [睡吧。]

    這話像只沉重的手,重重合上我的眼簾。

    壞了菜了!中招了!

    23

    有雨聲,雨水從高空落下,準確無誤地落在葉面上。

    發(fā)出啪的一聲。

    我一皺眉,緩緩睜開了眼。

    入眼的是一盞小吊燈,有點舊了,玻璃邊緣微微發(fā)黃。

    視線下移,室內(nèi)擺設(shè)透著一股令人頭疼的熟悉感。

    還沒想起來什么,我撐著床坐起身。

    驚悚發(fā)現(xiàn)左手竟動不了。

    掀開被子,手腕上屹然扣著一副手銬,另一端連接堅固的床柱。

    我抑制著呼吸,心里發(fā)毛。

    這時窗外一聲驚雷,閃電在室內(nèi)炸開,瞬間照亮了昏暗的角落。

    我感覺全身汗毛猛地豎起——角落里坐著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他面無表情,眼睛緊緊盯著我。

    猝不及防對視,男人歪頭一笑,像索命的厲鬼:

    [醒了。]

    光很快暗下去,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聽見自己如鼓的心跳。

    那人向我一步一步走近。

    綁架、拐賣、器官販賣,一瞬間所有下場涌入我的腦海。

    血液回流心臟,渾身冰涼。

    如果有鏡子,我一定會被自己白得發(fā)青的臉色嚇死。

    他一直看著我,忽然一頓,腳步扭轉(zhuǎn)向門口走去。

    啪的一聲開了燈。

    暖光倏地灑下,我下意識瞇了瞇眼。

    昏暗被驅(qū)散,可視的安全感回升。

    我再次看向那人,卻再次呆住。

    熟悉的五官被時間拉出凌冽的線條,卻依然不難窺見少年曾經(jīng)的模樣。

    林妄。

    他知道我認出來了,驀地一笑,眼里卻沒有笑意。

    少年不曾有過這個表情。

    我的心又被高懸。

    林妄走近,手壓在床邊,聲音壓得很低:

    [阮南初,好久不見。]

    慢慢透出抑不住的瘋狂:

    [這藥不好受吧,你也該嘗嘗。]

    24

    這真是青天白日撞鬼了。

    我往四周一掃,這不就是以前一起住的別墅嗎!

    我這是……被拐回國了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動了動左手示意:

    [這是什么意思]

    整整五年,他似乎真正成為檔案上的模樣。

    他眼皮一掀:

    [防止你夢游而已。]

    你才夢游,你全家都夢游。

    我沉聲道:

    [解開。]

    他從善如流地拋了條鑰匙過來,可偏偏拋到了床尾。

    我拉伸成只螃蟹好不容易拿到鑰匙開了鎖,余光看見門嘭地合上了。

    沖到門邊,連門縫都沒摳著,只聽見他慢悠悠的聲音回蕩。

    [以前的賬,我們慢慢算。]

    天殺的,二十一世紀,我居然被關(guān)了!而且還是被以前拿捏的小子關(guān)了!

    心頭火起,我狠踹了幾腳無動于衷的門。

    盛怒之下,眩暈感再度襲來,我不可控地踉蹌一步。

    死小子是不是為了報復我買了盜版藥!

    我無可奈何躺回床緩解,總感覺四肢像被灌了鉛一樣沉重。

    生病次數(shù)不少,我后知后覺反應(yīng),可能是前陣子熬夜熬狠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開門進來,我費力抬頭看去。

    女管事拿來了晚飯,原來已經(jīng)天黑。

    我沒有理會,沒有心情,也沒有力氣,不適并沒有緩解。

    管事嘀嘀咕咕不知道和誰說話,我翻身捂住耳朵。

    自己一碰額頭,發(fā)燒了,心里便落了底。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又被打開,冷風再度襲來。

    我皺了皺眉,沒完沒了了。

    床邊陷了下去,額頭忽然被覆上一陣涼意。

    我微微睜開眼。

    林妄碰著我的額頭,神色冷峻,像化不開的冰:

    [阮南初,不舒服為什么不說]

    25

    我倒是有機會說才行!

    這一路多驚心動魄啊,又是下藥又是長途運輸又是軟禁,動物遷徙都得講究水土不服吧。

    手背刺痛,我低頭一看。

    林妄帶來了醫(yī)生,正給我打吊針。

    果然是資產(chǎn)階級,必備善后的家庭醫(yī)生。

    醫(yī)生正和林妄交代什么,我揚手把針頭拔了。

    并不是想玩什么矯情把戲。

    我的身體我清楚,平常發(fā)燒不干涉睡一覺發(fā)發(fā)汗就能好,要是輸藥反而擾亂免疫工作。

    可惜我實在沒多余力氣解釋什么。

    醫(yī)生哎一聲打算幫我接上。

    林妄攔住了他,了解情況后把人請了出去。

    我正想滑回被窩,卻被他一把拎了出來。

    他抓著我的手,似乎想幫我重新扎針。

    給我嚇出了冷汗。

    你會嗎少爺,你就扎給我扎癱瘓了誰負責

    似乎知道我微弱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語氣涼涼:

    [別動,我會。]

    扎了針翻身都難,我使了牛勁想把手從他手里拔出來。

    林妄估計我沒有那么難摁,手勁越來越大,眉頭緊皺。

    像兩頭拔河的牛。

    最后他被氣笑了般發(fā)出短促的氣音,把我的手一扔。

    我還沒松一口氣,突然像只王八一樣被翻了個面。

    我懵了一瞬,還沒來得及掙扎,腰上一沉,瞬間動彈不得。

    他居然用小腿壓住了我。

    這王八蛋!

    [林妄,你是不是有�。∧愕降紫敫墒裁碷

    他手上不停,冷笑道:

    [我有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細碎的玻璃聲傳來,不祥的預感幾乎沖到嗓子眼里。

    腰上一涼,他掀開了我背上的衣服。

    緊接著,林妄似乎吸了一口氣,微涼的手指把我的褲子往下?lián)芰藫�。露出腰下的一小片皮膚。

    這神經(jīng)病居然要給我打屁股針!

    天殺的屁股針不就是因為侵犯人權(quán)才被取消的嗎!

    我本來就沒什么力氣,在他的鎮(zhèn)壓下幾乎紋絲不動。

    他手上一動,飛快地消了毒,刺痛傳來,針就這么扎了進去。

    微涼的藥被注入時,是越來越痛的。

    裸露的皮膚涼得有點發(fā)麻,又想起居然被扒褲子打屁股針。

    一時間那塊皮肉比剮了還難受。

    林妄把針頭抽出,托盤發(fā)出清脆聲響。

    同時響起的是巴掌聲。

    林妄被打偏了頭,神色晦暗。

    我緊握著拳,幾乎咬碎了牙:

    [我到底欠你什么,你這么……這么對我]

    26

    我陪了林妄兩年。

    對,那只是一場交易,但是春夏秋冬不是假的,嬉笑依偎也不是假的。

    現(xiàn)在只不過是一切都歸位了,我當我的草根,他做他的少爺。

    我不欠他的。

    直到他吻下來的前一刻,我還是這樣想。

    林妄毫無預兆地,抓住我的掌心,不容抗拒地吻在我的唇上。

    那張臉無限放大時,我只有一個念頭:

    他真的長大了,濃眉如墨,鼻梁高挺,氣息凜冽,連唇都是涼的。

    林妄帶著力道廝磨我的唇,像宣泄什么。

    但又很快放開。

    他的眼睛倒映著我的影子,專注得像要把我溺死在其中。

    聲音透著壓抑,他說:

    [走之前,你留下了這個,現(xiàn)在我還給你。]

    我一驚,他那時候還有意識

    他不容許我分神,抬起我的下巴:

    [你欠我一個解釋,關(guān)于那個吻,和你的離開。]

    我拿不準他對我和陳婉的交易知道多少。

    如果我把坦白所有,把我所經(jīng)歷的,所承受的,痛苦的,委屈的,全告訴他,他會不會理解我一點

    [我……]

    話音未落,門被敲響了。

    傳來那位管事的聲音:

    [先生,董事會來了電話。]

    林妄不耐地皺一下眉,沉默片刻后還是放開了我。

    他打開門走了,并沒有重新鎖上。

    我被準許在別墅內(nèi)走動,但不能出去。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到他。

    沒有身份證和護照,我哪里也去不了。

    偶然一次機會,我看見管事拿著幾盒藥上樓梯,最后放進林妄的臥室。

    剛剛錯身而過時,我記下了藥的名字。

    一邊查一邊想,年紀輕輕吃那么多藥,林妄不會真有什么毛病吧。

    搜索頁面出來,我不由咯噔一下。

    是各種安眠藥。

    除非天天吃,不然用不著那么大劑量。

    他這幾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進不去他的書房找答案,我只能依靠古老的搜索方式。

    一條條新聞爭先恐后地彈出來。

    [男版潘金蓮顧遠奪得大部分林氏千金夫妻共同財產(chǎn)。]

    [林氏集團繼承人離奇失蹤,巨額財產(chǎn)由女婿繼承]

    [時隔一年,林氏林妄首次露面。]

    [不愧是林氏子,林妄順利繼承林氏,驅(qū)逐親生父親及其續(xù)弦。]

    [雷霆手段,大義滅親,林氏林妄舉報其父經(jīng)濟犯罪。]

    [下場凄慘,林氏前女婿顧遠潛逃,妻子與小兒子被抓捕歸案。]

    我向后靠上椅背,抿了抿唇。

    他這一路走來,也不比我容易。

    想起陳婉曾經(jīng)癡想把林妄送進監(jiān)獄,簡直癡人說夢。

    林妄身后有強大的林氏律師團隊保障,盡管艱難,也不至于變成現(xiàn)在陰沉偏執(zhí)模樣。

    我緊緊盯著[失蹤]的詞條,爾后打電話給朋友:

    [盧,幫我查個東西。]

    國內(nèi)查不到的,外網(wǎng)可不一定。

    27

    好幾天都沒有消息。

    我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我并不是不能向別人求助,只是不想讓我和林妄之間變得復雜。

    估計集團里面還不安穩(wěn),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他了。

    昏昏欲睡之時,門外一陣嘈雜。

    由遠及近。

    我翻身被子罩頭,還是被吵得不行。

    突然聞到一股濃烈的煙味,什么東西燒起來了!

    我彈起身,門把手已經(jīng)變得滾燙,連忙用衣服罩著拉開。

    門外儼然已經(jīng)濃煙滾滾,時不時有明火冒出。

    著火了!

    在別墅工作的所有人尖叫著逃往出口。

    我下意識也跟著跑。

    一個念頭頓時把我定在原地——林妄今晚有沒有吃藥

    慌張的人流里沒有他。

    濃煙包圍中,盡頭的房間緊閉著,仿佛與喧囂隔絕。

    我閉了閉被熏疼的眼睛,一個呼吸后向那房間跑去。

    死小子,等下一定扇醒他!

    門被反鎖,他真的在里面。

    腎上腺素激發(fā)無限潛能,我連踹幾腳,門鎖發(fā)出不堪重擊的聲音。

    最后嘭的一聲彈開,撞上墻后發(fā)出顫抖的回響。

    床上躺著人,直挺挺的,端正得像入土為安幾百年的老祖宗。

    [林妄!]

    我一把把他從床上扯起來,根本抬不走他,只好猛烈晃醒。

    [著火了,快醒醒!]

    他睜開了眼睛,但眼神依然迷離,似乎沉在某個夢里。

    他忽然扯起嘴角,聲音很輕:

    [你終于回來了……]

    這笑很淺,卻直達眼底。

    和見面時的冷笑,偏執(zhí)的笑,都不一樣,隱約那個少年又回來了。

    我一陣心驚,他不會被魘住了吧

    這時候容不得猶豫,我熟練地抬起手。

    他忽然直起身,歪了腦袋靠在我的脖頸處。

    我的手扇不下去。

    這是五年前,他喝了下藥的牛奶,迷迷糊糊還在撒嬌向我討生日禮物的動作。

    回憶比火海更快地淹沒了我。

    林妄聲音像哽住一般,帶著壓抑的苦楚小心翼翼地宣泄:

    [阮南初,回來救救我……]

    [救救我,我好疼……]

    我再也忍不住,低頭一口狠狠咬在他的唇上。

    咬出了血,他狠狠顫抖一下,瞳孔緊縮。

    我抓住他的下巴,惡聲惡氣道:

    [這不是回來救你了嗎!你倒是給我清醒一下!]

    林妄眼神變得清明,滿眼震驚。

    他把我的腕骨攥得生疼,艱難確認我并非幻影:

    [真的是你……]

    哪有時間陪他玩[一切都是真的!]的把戲,我拽著他的衣領(lǐng)往門口奔。

    噼里啪啦的火星中突然沖出一個人,寒光乍現(xiàn)。

    [小心!]

    28

    那匕首距離我腹部十公分的地方停住,被一只手牢牢握著。

    我猛地抬腳踹倒攔路的人。

    擋臉的帽子掉落,露出一張老態(tài)而猙獰的臉——顧遠!

    他不是正在被通緝嗎怎么在這

    林妄的手血流如注,嘴硬死了,一聲不吭的。

    我扯過一旁的衣服幾下給他止血包扎。

    他另一只手仍緊緊摟著我。

    火仍在無止境地燒著,氧氣越來越少。

    顧遠儼然抱著同歸于盡的心,發(fā)瘋般嘶吼:

    [你這個賤種!都怪你這個賤種!]

    [害得我落到這個地步,你和你媽一樣不得好死!]

    他握著刀,不死不休地沖上來。

    我沒來得及發(fā)揮便被林妄一把拽到身后。

    林妄側(cè)身避過匕首,同時抬膝撞向那人腹部。

    顧遠慘叫一聲,但仍未脫手。

    林妄正想卸下他的腕骨,突然頭頂處斷裂聲乍響。

    受熱過度的天花板猛地砸下!

    我眼疾手快扯著他的腰往后拖,用力太猛只得雙雙往后跌。

    帶著火的板材轟然落在剛剛站著的地方,在地板上熊熊燃燒。

    林妄的掌心墊著我的頭,有些焦躁地看我有沒有傷。

    還沒松一口氣,顧遠不要命地從火中沖出,厲鬼一般索命。

    [陪我一起下地獄吧!]

    林妄輕而易舉地截住他的手,猩紅的火在他眼里跳動:

    [別急啊,地獄不是已經(jīng)有人陪你了嗎]

    他甚至笑了:

    [你以為那個女人和你兒子在監(jiān)獄里就能活]

    顧遠驚恐地盯著他。

    林妄殘忍地蓋棺定論:

    [想都別想。]

    我心驚肉跳,這種關(guān)頭,他為什么要激怒他

    顧遠幾乎睜裂雙眼,被牽制之下依然發(fā)力往前刺。

    我聽見一聲輕笑。

    緊接著,刀刃刺進皮膚的聲音傳來——林妄驀地放開顧遠的手,任由尖刀刺入他的腹部。

    [林妄!]

    他說那么多廢話果然是有蹊蹺的。

    顧遠懵了,他壓根沒想要能刺中林妄。

    我抄起斷裂的椅背撞開了顧遠,血隨著匕首濺出。

    林妄支撐不住,我心急如焚地接住他:

    [堅持住,我現(xiàn)在就帶你出去,堅持�。

    他喘著氣,還有心情扯起嘴角:

    [別急……]

    話音剛落,背著氧氣罐的一組消防員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

    他們看清了場面形式,一把制服了顧遠。

    所以林妄是算好了的,剛好掐著救援的時間,故意被顧遠刺傷。

    這下顧遠是真的要老死在監(jiān)獄里。

    我簡直要被他氣暈過去:

    [你這個瘋子!]

    林妄仿佛感覺不到痛,那雙深淵一般的眼睛看著我:

    [他在外面一天,你在我身邊的風險就多一分。]

    忽然語氣放軟:

    [現(xiàn)在我能保護你了,對嗎]

    我能說什么,我能和瘋子說什么!

    他都快斷氣了還在喋喋不休:

    [留下來好嗎]

    [求求你,別再丟下我,好不好]

    我?guī)椭绬T把他抬出去,終于受不了:

    [丟你媽!你給我躺好了!]

    惡聲惡氣地威脅他:

    [你要是敢死,我立刻就走,永遠不回來。]

    毫無營養(yǎng)的威脅竟然奏了效,他一路沒敢睡,保持意識進了手術(shù)室。

    29

    手術(shù)風險不高,大概是林妄嚴格控制了刀刺進的程度。

    兩個小時后,手術(shù)完成。

    沉睡中的林妄被推進了觀察室。

    我心力交瘁地靠在走廊的椅背上。

    聞著消毒水味道,這真是個熟悉的地方。

    也是這個地方,帶走我的希望,如今卻也實現(xiàn)我的愿望。

    林妄有些偏執(zhí),從他還是個少年時我就知道。

    但那時,他還會笑,還會傲嬌。

    像一只小貓,只要耐下心,他就會放下爪子撒嬌。

    而不是現(xiàn)在陰郁瘋狂的樣子。

    他那段失蹤的時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隔著玻璃窗,我看著他卸下所有防備,安靜地睡著。

    夢魘仿佛沒有放過他,他的眉頭依然緊皺。

    他醒來還需要一點時間。

    我回了別墅安排善后。

    顧遠點的那把火并沒有造成傷亡。

    為別墅里的傭人安排好住處,我再次走進別墅。

    四周熏得焦黑,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沒變過。

    林妄固執(zhí)地鎮(zhèn)壓一切變化,坐在時間的盡頭守著一切。

    我不由想,他的心意,會和五年前一樣嗎

    人都是會變的。

    不知不覺,我走進了書房。

    鎖被燒壞了,門一推就開。

    這里會不會有他失蹤的記錄

    得益于價值不菲的書柜,這里的資料大多完好。

    我扯開一個個抽屜翻找。

    大多是商業(yè)資料,沒有我想要的東西。

    放棄之際,無意碰出了一個小暗格。

    暗格隱蔽極了,位于書柜物品的層層環(huán)繞之中,像被人珍藏至極的軟肋和心臟。

    我拉開,里面躺著兩樣東西——我的身份證和護照。

    [……]

    這兩樣東西何德何能待在幾乎鑲鉆的盒子里。

    無語地和照片里的我對視片刻,我把東西拿了出來。

    這時,手機傳來震動。

    拜托朋友查的事情有消息了。

    盧發(fā)來一段視頻。

    點開之前,他有些小心翼翼地勸告:

    [如果這人對你很重要,那我勸你……不要點開。]

    我一頓,指尖按下播放鍵:

    [就是因為重要,所以才要查。]

    30

    那是一段類似療養(yǎng)院的監(jiān)控畫面。

    我陪了三年的少年被押入畫面。

    18歲的林妄臉上帶傷,被保鏢牢牢控制。

    屋里有醫(yī)生、護士模樣的人,卻只是像圍觀動物一樣看著他。

    眾目睽睽之下,他被強行脫下衣服,塞進白色的衣物中。

    盧的消息適時彈出來解釋:

    [他被他的父親,躲開了律師團隊,關(guān)在了一個私人精神療養(yǎng)院里。]

    少年拼命掙扎,惹惱了保鏢。

    黑色的防暴棍罩著他的頭揮了下去。

    血順著他的額頭滑到下顎,糊住了眼睛。

    下一棍敲在他的膝蓋窩上。

    對于這些常年應(yīng)對[精神病人]的人來說,太知道怎么讓人失去反抗而又不致命。

    不知道挨了多少棍,林妄終于如愿安靜下來。

    那些人給他換了衣服,喂了不知名的藥,離開房間。

    林妄像死了一樣躺在地板上。

    我的心跳也靜止了,像被壓進的深淵。

    接下來數(shù)不清的日子,是無盡的噩夢。

    他被塞進各種儀器里,那些人借著治療的名頭,為所欲為。

    [他的父親想要他簽署財產(chǎn)轉(zhuǎn)移同意書。]

    [要么屈服清醒地簽字,要么,把他變成真正的精神病,無力繼承財產(chǎn)。]

    他每天需要被抽血,永遠的臉色蒼白。

    四肢被束縛,戴上面罩,窒息,他劇烈喘氣。

    瀕死,到再次被允許呼吸。

    被關(guān)在完全漆黑的房間,沒有聲音,沒有視野,沒有時間,感官被完全屏蔽。

    甚至不知道是清醒還是做夢,是死了還是活著。

    最短被關(guān)的時間,是三天。

    每當他積攢起一些力氣反抗時,他們會給他打針。

    [致幻劑,分不清現(xiàn)實和虛幻,人很多就是這樣瘋的。]

    他眼神空洞,對著墻呢喃,又轉(zhuǎn)身跪地顫抖。

    難得的清明,是他咬破自己手腕換來的。

    他蜷縮在地面上,痛苦而絕望,嘴唇顫抖,在說著什么。

    我的指尖輕輕落在他臉上,虛空中聽見他的話。

    他說:

    [阮南初,救救我……]

    這一刻,我也入了地獄。

    整整一年,我就站在那兒,看完了一年所有的畫面。

    肝腸寸斷,痛入骨髓。

    天,亮了。

    31

    我感受不到心臟的跳動,但想要立即見到他。

    就算是怨恨,只要我見到他,我也心甘情愿受著。

    像一個瀕死的人拼命尋找救命稻草。

    我跌跌撞撞轉(zhuǎn)身向門口跑去。

    而林妄,就站在那兒。

    他似乎討厭極了病號服,依然換上了染血的襯衫。

    傷口在折磨著他,額頭上冷汗連連。

    他來得很急,扶著門框不住地喘氣。

    我簡直七竅生煙:

    [你怎么……]

    [你又要走了是嗎]

    他的目光越過我,落在桌面上的護照上。

    這次,他的神色如一潭死水,毫無生機。

    [現(xiàn)在我沒有力氣抓住你了,你就迫不及待要走了,是嗎]

    旅人看不見綠洲,看不見希望,把水倒入沙漠,躺下靜靜等待死亡。

    他很輕地笑了一聲,放棄了:

    [算了,你走……]

    林妄啞了音,瞳孔一縮——我攀上他的脖頸,吻住了他的唇。

    久久沒有離開。

    他輕輕顫抖起來,隨即用力回應(yīng)我的親吻。

    像是要把我融入懷里,帶了泄憤的力道。

    許久,我喘著氣放開,再給了他一次機會:

    [說什么再說一次]

    他眼尾都是紅的,眼睛里蘊起風暴又被強制壓下。

    [走……]

    我再次吻上了他。

    如此循環(huán),如此反復,如此糾結(jié)與確認。

    直到他潰如山倒,被自己的欲望淹沒。

    他一字一句地說:

    [我要你永遠陪著我,永遠不準離開。]

    聽到想要的答案,我撫上他的后頸。

    血管里的跳動終于斬斷所有恐懼和不安。

    對,一切都結(jié)束了。

    我不會再讓任何誤會浪費我們的時間,一秒都不行。

    我說:[誠實的孩子有糖吃,我準備獎勵你一個秘密。]

    我要把所有礙于年少自尊說不出口的全告訴他:

    [我和陳婉……]

    話音未落,林妄卻說:

    [我知道。]

    他深吸一口氣,重復道:

    [我所有都知道。]

    怕觸及我的傷心事,他小心翼翼:

    [奶奶的事,我當時確實沒能力替代陳婉找更好的醫(yī)生。]

    [對不起。]

    時間早已把坑填平,只剩淺淺痕跡,我反而在意另一件事:

    [那你還對我發(fā)瘋]

    他既然知道所有事情,就該明白我的不得已。

    林妄一臉氣不過的神情:

    [我像狗一樣被你丟下,難道還沒資格生氣嗎]

    [你就不能……]

    不懂他的腦回路,我一臉疑惑:

    [不能什么]

    [不能……]他越說越小聲,越說越委屈,[哄哄我]

    我忽然福至心靈,恍然大悟。

    貼上他的側(cè)臉,一邊細細碎碎地吻他,一邊說:

    [是我的錯,我錯了,對不起~]

    他估計想不明白命運的轉(zhuǎn)折點為什么來得那么快。

    我不愿他多想,也不想他多心,輕咬他的喉結(jié):

    [原諒我,好不好]

    [我們就按你說的,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林妄忍耐地閉了閉眼,最后繳了械,反客為主,重重地吻了下來:

    [你要是再離開,我真的會瘋……]

    我的答案是摟緊他,撬開他的牙關(guān),抵死糾纏。

    兩個倨傲的靈魂向?qū)Ψ降拖铝祟^,獻出忠誠和承諾。

    從此以后,世界寒意不再侵蝕。

    夜歇時刻,初曦之時,看見的都是愛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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