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沈問秋的心隨著陸庸的沉默一寸一寸變灰。
他沒指望過陸庸怎樣,但他還想從陸庸口中聽到一些好話,糊弄人的場面話也好,譬如虛偽做作地勸說他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讓他振作起來好好生活之類的。
說啊,為什么不說?
陸庸只是沉默,再沉默。
沈問秋想,大抵在巨額債務(wù)面前,連他們之間最后幾分朋友情誼都蕩然無存。陸庸是在后悔吧?
陸庸像在沉思什么,過了良久,喁喁地說:“我知道你家破產(chǎn)欠了許多錢,但我還以為已經(jīng)申請企業(yè)破產(chǎn)結(jié)算,而且你爸爸是主要責(zé)任人,沒想到你身上也背著這么高的債務(wù)。”
沈問秋:“現(xiàn)在你知道了�!�
陸庸緩緩松口眉頭,又恢復(fù)了一臉平靜:“嗯。”
陸庸站起身,說:“吃飽了,我們回去吧,要散個步嗎?”
這就完了?沈問秋懵了下,就好像他們沒討論過一樣,還是陸庸覺得事不關(guān)己?怎么又是這樣渾若無事的態(tài)度?好似裝成沒看見,問題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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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問秋又好氣又好笑,可面對陸庸那雙如湖水般幽靜沉著的眼眸,莫名地澆熄了他心頭的躁火,也有種這不是什么大事的錯覺。
算了。
他轉(zhuǎn)念一想,他在期待陸庸什么?他們只是泛泛之交的朋友,就算陸庸苦口婆心地鼓勵他,他難道會聽嗎?先前又不是沒有其他朋友說過他,他壓根聽不進(jìn)去,也振作不起來。
他本來就覺得陸庸這里像是世外桃源一樣,讓他能在臨死前再躲上個一陣子,過最后一段好日子。
陸庸能不嫌棄他,如此寬厚,已經(jīng)仁至義盡。
沈問秋跟著站起來:“走吧�!�
回到家,各自洗漱睡覺。
陸庸慣例在睡前認(rèn)真和他說:“小咩,�!�
沈問秋近乎麻木地回答:“大庸,。”說完又覺得有點(diǎn)好笑,笑了一笑。
陸庸問:“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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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問秋刮目相看似的打量著他說:“我該和你道個歉,我還說過好幾次你怎么當(dāng)上總裁,現(xiàn)在看來是我沒看清,你現(xiàn)在確實是個合格的boss�!�
陸庸沒聽懂,隱約覺得好像不對,他站直了,朝向沈問秋,說:“……謝謝。”
沈問秋笑得更歡了。
陸庸說:“你開心就好�!�
陸庸回到臥室,關(guān)上門,只打開一盞床頭燈。
他僅穿著寬松的四角褲和一件內(nèi)心,坐在床頭,將自己的銀行存折、房產(chǎn)證明、車輛登記證明等等可兌換資金的文件整齊摞好,先心算一遍,不放心,又用計算器核算一遍。
陸庸放下計算器,拆卸下金屬手臂,用酒精棉片消毒手臂,走神地想:不夠啊……應(yīng)該可以分批慢慢還吧?
陸庸把拆下的手臂放在一旁的桌上,各種文件也理齊,放進(jìn)了床頭柜,想了想,落上鎖。
但是小咩不會同意由他還錢銷債的,不是“應(yīng)該”,是“肯定”,他就是知道。
要不是沈問秋的話,他現(xiàn)在不一定在做這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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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庸自認(rèn)是個很能吃苦的人,一直主動幫著爸爸干活,街坊鄰居都夸他是個孝順勤勞的好兒子,其實爸爸不太樂意。
他的爸爸只有小學(xué)文憑,不是個文化人,講不來大道理,閑下來時,常常同他說:“你好好念書,以后坐在辦公室里工作,不要像爸這樣,干這樣又臟又苦的活�!�
“你要向你的堂姐他們學(xué)習(xí),將來當(dāng)老師、律師、公務(wù)員什么的,捧鐵飯碗,這樣才體面。”
平時也時常勸他少干活,尤其是上高中,他交上沈問秋這個富家少爺?shù)呐笥阎螅职肿钄r他幫忙的次數(shù)更多了。
“你別幫忙,爸沒關(guān)系,一個人忙得過來,你別給我裹亂,你同學(xué)要是過來看見了怎么辦?”
“你的手是寫字的手,少用來搬東西,萬一傷著了寫不了作業(yè)就不好了�!�
“是爸不好,害你要做這種活……”
“有這空你拎點(diǎn)東西去找小咩好了,人家?guī)湍隳敲炊�,我們也得回報他不是?你多跟小咩玩,上次他不是說你奶奶做的芋頭絲兒好吃嗎?還有那鄉(xiāng)下養(yǎng)的走地雞,給人家提一只過去……”
但他屢教不改,還是要幫他爸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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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點(diǎn)也不怕被沈問秋看到,之前有一次被看到過,他當(dāng)時有些窘迫,確實挺不好意思,然后沈問秋主動走過來,說要一起幫忙。
然后還真的忙活了一下午,陸庸哪敢真累著他,只是讓人跟在自己身后,撿點(diǎn)雞毛蒜皮的事兒干,兩個人嘻嘻哈哈,沈問秋不像來幫忙的,像來礙手礙腳的。
他就好像一只好奇頑皮愛跟腳的小奶狗,跟在他身邊,陸庸一個轉(zhuǎn)身一不留神就怕要踩到他。
但有沈問秋在邊上跟他講話打笑,他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身上也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他就想在沈問秋面前表現(xiàn)一下,他雖然少一只手,可也很能干。
不過,饒是他沒讓沈問秋干什么活,還是把我們的沈小少爺累得汗流浹背,臟兮兮的手套抹臉,黑印一道一道,成了只臟臉花貓。
忙完后,他們坐在一起喝冰汽水。
陸庸問:“累嗎?”
沈問秋耷拉著臉,說:“累死了,早知道我不參加了。我手好酸啊,你快給我捏捏。我真勤勞啊,我回去得找我爸好好夸夸我才成。”
陸庸好笑地問:“你那是幫忙嗎?你那是搗亂。下次還要來搗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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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問秋瘋狂搖頭:“不來了不來了,累死我了�!�
這是嬌氣,不是嫌棄。
沈問秋咕嚕咕嚕喝完了一瓶汽水,打了個嗝兒,轉(zhuǎn)頭看看他說:“我其實本來以為你說你要幫家里干活,只是家計所迫,今天感覺……你好像干活干得還挺開心的啊。”
這話聽上去像是在罵人,陸庸卻心頭一熱,他高興地咧嘴一笑:“嗯!”
這件事他從不好意思跟人說。
因為小學(xué)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次,語文老師布置作文題目“未來的夢想”,然后他寫了一篇作文,主要內(nèi)容就是他喜歡撿垃圾,他想以后長大以后還撿垃圾。
當(dāng)然,十一二歲的他寫得是很幼稚,這篇作文只得了不及格的分?jǐn)?shù),遭到了老師的批評和同學(xué)的嘲笑,爸爸看了以后也很生氣,罵他小家子氣,不準(zhǔn)他說以后想干這行。
所以他一直把自己的想法瞞在心底。
那是他第一次跟同齡朋友敞開心扉,說:“別人都會笑我……我很喜歡從那么多看上去不值一文的廢品里找出一件別人沒發(fā)現(xiàn)的好東西,每次找到的話,我都會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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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問秋一點(diǎn)就通,類比說:“就像我打游戲的時候在路上挖出一個寶箱是不是?”
“是是�!标懹诡^頭是道地說,“有些東西在不同的人看來毫無用處,他們不屑一顧,視之為垃圾,我就可以撿漏。我可以便宜地收過來,到我的手里用一些方法再把他變得有價值,變成寶貝�!�
“干這行也不是一股腦瞎買就可以的,我告訴你有一次……”
陸庸給沈問秋講了很多他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
比如曾經(jīng)有個人將他去世父親的藏書按斤賣了,其中有好多珍貴古籍,他全部留了下來,送給了位老教授,現(xiàn)在被放在市博物館展覽。
比如他翻到過一個十年前別人寄丟的包裹,他聯(lián)系上失主,是位女士,才知道這個包裹是她已經(jīng)去世的丈夫在他們戀愛時寄去的禮物。
他從未與人講過這些故事,旁人不會感興趣,只有沈問秋會眼眸晶亮地望著他,崇拜,驚嘆,叫他也漸漸升起一股自豪之感。
沈問秋聽得津津有味。
陸庸難得說那么多話,講了一串又一串故事,說:“但我爸爸不許我以后做這行,他要我當(dāng)律師,或者當(dāng)公務(wù)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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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問秋鼓舞他:“你做你想做的,我都支持你!對了,我記得前幾天我看新聞聯(lián)播看到好像出了什么相關(guān)政-策,你可以多關(guān)注一下�!�
其實他一直有在關(guān)注。陸庸想,他有自己的決心,只是,假如他喜歡的人也認(rèn)可他支持他的話,他就能擁有更多的勇氣。
恰好過了幾天,月考的語文作文題目是“揣上夢想上路”。
陸庸提筆又寫了一次關(guān)于自己未來想從事回收行業(yè)的作文,一氣呵成,從環(huán)保人文角度去抒發(fā)胸臆,語言平實,并不花俏,但每個字都是他的真心實意。
與小學(xué)那次不同,這次他拿到了56的高分。
老師特地點(diǎn)名表揚(yáng)他立意高、有情懷。
作為范文在班上進(jìn)行表揚(yáng)。
這對陸庸這個偏理科的學(xué)生來說,在語文這門學(xué)科受表揚(yáng)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下課后,班上男生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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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拿著他的作文大聲地怪腔怪調(diào)地朗讀,又說:“說到底不就是打算回去開廢品站嗎?說得好像很厲害一樣,還不是假大空,哈哈哈哈�!�
“你們干什么呢,行行出狀元啊,就不許撿破爛也有個狀元啊?”
“我聽說開廢品很掙錢的,能掙錢就好啊,這有什么?”
陸庸笑不出來,尷尬地坐在角落。
他沒生氣,沈問秋氣得漲紅臉。沈問秋護(hù)犢子似的,大聲地說:“你們笑什么笑?一群傻逼!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當(dāng)時沈問秋其實沒能給他成功解圍,反而惹了更多笑聲,讓教室里四處都洋溢著快活的笑聲。
陸庸卻不生氣也不羞窘了,別人不理解他無所謂,沈問秋站在他這邊就好了。
大抵連沈問秋自己都不知道,他少年時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曾經(jīng)給那個陰沉殘疾的少年去做夢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