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生物
寧玨的身體凍在謝一塵懷里,僵得像長期勞作,四肢生銹,腦袋里的零件嘎吱響。
她通諳許多言外之意,謝一塵對她稱呼一變,她料定其中不同尋常,但問題卻又是很輕盈的,她不愛許立文,那目前為止,就沒什么人可叫她愛上。
答案顯而易見,可嘴巴跟著凍起來,她愣神之間,把話語在嘴里過了一遍,怎么都覺得辭不達(dá)意。
她從謝一塵懷里縮出來,笑盈盈的:“我就是問問,怎么還要我說自己愛上誰?看電視劇懷春了不行么?”
謝一塵嗯一聲,雙手交叉身前,神情安詳?shù)孟駛蒙娜麗莎。
寧玨陪她安靜地坐了很久,忘記告別的事,如果要和許立文和好,之后再見謝一塵的日子還有許多。
她曾經(jīng)坐在天□□自哭泣,覺得此生無望的那件事,那件等人愛她的那件事終于成就了,之后是否就會心境平和地和謝一塵相處?她想恢復(fù)從前的平靜,面對謝一塵,不再情緒失控。
坐了好久,寧玨想,她該和謝一塵交代自己的決定。
心里忽然濕潤起來,像下了一場瓢潑的大雨。這決定還沒開口,她就忍住了,不知為何,她覺得如果對謝一塵開口說自己的感情,說自己不愛許立文就要接受他的愛,一定會有什么東西因此破裂。
于是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枕著胳膊看謝一塵,心里呼嘯著一陣風(fēng),靠著沙發(fā)背蜷縮。她謝一塵垂搭下來的長發(fā),領(lǐng)口的香氣一如既往,低頭翻看一些專業(yè)雜志,神情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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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謝一塵轉(zhuǎn)過臉時,她已經(jīng)有些困了。
身上沉沉的,寧玨在迷糊之間,看見謝一塵拽著毯子搭在她身上。
寧玨稍微清醒了一些:“我要走了�!�
“困了就睡�!敝x一塵說。
又沉默了好一會兒,寧玨沒有站起來,似乎睡著了。謝一塵扔下雜志,扯起毯子蓋在兩個人身上,寧玨再次睜開眼:“我其實在想……”
“什么事?你又胡思亂想什么?”
“我還沒說話你就駁我——”寧玨有些埋怨,最后自己認(rèn)命,“好好好,就當(dāng)我活該好了�!�
謝一塵笑笑:“這是什么話,你要說不說的,再不說我都睡著了�!�
寧玨這才笑了:“我剛剛想,你上次說介紹給我一些朋友�!�
“下次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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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沒事了�!�
“你剛剛根本不是想說這事�!敝x一塵篤定,一指她鼻尖,晃著手指。
寧玨張口要咬她,有些慍怒地嗷嗷地亮出牙齒,謝一塵躲了躲,卻似乎故意放水,讓寧玨咬住她的手指。
松口,寧玨緊緊抿著唇,好像是謝一塵故意豁她的嘴巴似的,謝一塵被咬了一口也不生氣,轉(zhuǎn)換了話題:“打電話預(yù)約你可不容易,是什么小組長,大忙人,受歡迎,還收到錦旗……打了好幾次電話才定了你的時間�!�
“也就是個打掃衛(wèi)生的�!睂帿k說。
“這是你喜歡做的事么?”
謝一塵把她問住了,寧玨對這些事談不上喜不喜歡,隨著年齡的增長,如小時候那樣確切知道的機(jī)會越來越少,只有這家政公司是她抓住的機(jī)會,但是不是想要做的,她不清楚。
“我喜歡閑著沒事干——”寧玨說。
謝一塵莞爾。
又閑聊了一會兒,寧玨從謝一塵的話中拼出模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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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一塵如今像姨媽一樣做一些文藝界的批評,偶爾會做舞蹈理論的顧問,除此之外還做些社會活動,但具體是什么,謝一塵語焉不詳。雖然看起來謝一塵像個不做家務(wù)的家庭主婦,可那是特意留出時間來等她的。寧玨不在時,她時常出去,偶爾陪著姜望在生意場上應(yīng)酬,偶爾做一些她不說的活動,和一些學(xué)者接觸,如在云端。
從天亮坐到了天黑,寧玨奢侈地耗盡了一天的時間。
她忽然插入謝一塵的婚姻生活,有些無所顧忌地靠著謝一塵的肩膀睡了兩個小時。
就是姜望回來,謝一塵豎起手指表示噤聲,姜望躡足換鞋走來,俯視寧玨。
夫妻兩個對望了一眼,姜望壓低聲音:“今天我要出去住么?”
謝一塵笑笑:“我可什么都不做,不要鬼笑�!�
姜望的外套掛在臂彎,他低頭湊在謝一塵耳邊說了什么,惹得她又氣又惱:“說什么呢!我不像你們,滿腦子都是那種事�!�
他笑著搖搖頭走了。
寧玨醒來,迷迷糊糊,似乎聽見男人說話,可睜開眼,只有謝一塵在看書。
天色從明到暗,三個小時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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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玨無意識地在謝一塵這里安睡了三個小時,看時間,該是夫妻團(tuán)聚的時候。她自覺多余,掙扎起來,謝一塵捂著電話從樓下熟識的飯館喊外賣上來,按手在她肩上示意她不要動:“對,五十的時候再送上來就好了,謝謝啦。”
才放下聽筒,電話鈴又響,謝一塵忙著按住寧玨:“不在這里吃飯?雖然不如淑姨……”
“有些晚了,快接電話。”
“要跑?”
電話鈴聲催得急切,謝一塵沒再拽住寧玨,瞪她一眼就接起電話,沒再抬頭,把態(tài)度留給寧玨,示意她自便——倒是無聲的脅迫:你敢走?
寧玨嘆一口氣,開窗看外面晦蒙的天色,知道吃了飯時間不早,給了謝一塵面子,去廚房摸出餐具收拾著,等待姜望回來。
然而叫來的是兩人份的菜,寧玨想起凱勒夜總會,對姜望的事保持沉默,緘口不言,打算就此忘一卻,好讓謝一塵明知故犯的敷衍婚姻維系表面和平,背后涌流著什么,她可不敢踏足進(jìn)去。
可心里過分欣喜,謝一塵強(qiáng)留她,這樣地不在意她不告而別,一次次地打電話喊她來,好像是在證明,她是謝一塵全世界最好的朋友……拋去那不愛的丈夫,似乎她再次和謝一塵融為一體,沒有舞蹈的印證,沒有那神性氛圍,她依然和謝一塵無比親密。
真是卑劣,怎么這樣在意謝一塵愛不愛姜望?她自嘲著夾菜,想她真是氣量狹小的人,過去她容不下謝一塵,如今容不下姜望,多少份愛在她這里都不得平分,她要躲開,現(xiàn)在——
她突然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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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有短短一瞬,怕謝一塵看出她心思起伏不定。
面上鎮(zhèn)定自若地吃菜,還能和謝一塵說兩句往事。
心里的細(xì)微角落有光照進(jìn)來,濺起一片無根漂浮的塵煙。
要是謝一塵沒什么喜歡的人,這樣在意她,是不是證明,這也是她自幼年所求的那樣的愛——沒有比她更重要的人來瓜分,謝一塵全然不在意她卑劣,這樣接納她,寬容她。
和許立文相比,她更愿意和謝一塵呆在一起,一個是這樣歇斯底里地選擇她愛她,另一個是這樣默默地做她的朋友……感情無法放在天平上衡量,白娘子和許仙她總要選一個。
或許不必選?就自私地做許立文的愛人,做謝一塵的朋友?
年少時寡少的愛,在她二十一歲時補(bǔ)償給她,愛情和友誼都豐富了,可她卻在舞劇中找不出自己的位置。左邊是白娘子,右邊是許仙,可她哪里是小青?她想起那出戲,腦子里一下子混沌了。
人腦子混沌起來,就不知道會說出什么:“那你不愛姜望……是有喜歡的人么?”
要是謝一塵其實有喜歡的人,那她才能明白自己的位置,她是蕓蕓眾生,是庸俗的許仙愛著的凡人,遠(yuǎn)遠(yuǎn)望著白娘子奔上南天門的倩影。
筷子碰在碗碟上,謝一塵緩緩咀嚼油麥菜,仿佛在咬橡皮似的,過了約莫一個世紀(jì)才回話:“怎么又問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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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我第一次問這個�!睂帿k理直氣壯。
又沉默了很一會兒,謝一塵說:“那你肯定心里有人,不然不來問我這些事。是你開了竅,才來問問別人是不是七竅相連……你說老實話,我再回答你�!�
“我說老實話。我心里很亂,許立文來找我復(fù)合,我想,他很愛我……”
謝一塵放下碗筷:“我吃飽了。”
支起拐杖,她走得很快。
寧玨忽然明白過來,她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你發(fā)什么火,我是賤貨,他打了我,可他說愛我——我心里沒有主意,我一輩子只想要人完完全全地愛我。他愛我,好了,那我就和他在一起�!�
“寧玨,你壓根兒不明白什么是愛�!�
謝一塵語氣很重,像是生了氣,可是寧玨想不出生氣的緣由,只好說:“又?jǐn)[出姐姐的架子來了,你比我大,就說我不懂,我只是問問,你和我生氣干什么——得虧是你,要是別人莫名其妙地給我甩臉子,我早就不理她了�!�
怒火讓謝一塵險些站不穩(wěn),她靠在沙發(fā)旁維持平衡,竭力地平心靜氣:“好,是我的面子大。就看在我面子上,你好好想想,你和他和好了之后你做什么?就因為他愛你?愛你的人那么多,你還是你嗎?”
寧玨面目蒼白,她忽然感到一陣局促,四周無人,卻仿佛有人正在給她開膛破肚,挖出她的心看看是什么質(zh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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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愛她的人這么多?
有誰?到底是誰愛她?她怎么從未發(fā)現(xiàn)?怎么在謝一塵嘴里就有“那么多”,自己這里,只能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許立文?
她還是她嗎?這是什么意思?難道她和許立文和好了,寧玨就改名換姓了?寧玨就洗鍋做飯不是自己了?她難道要辭掉工作?許立文沒有提過這樣無理的要求!
她不同意謝一塵的話,可謝一塵的“面子”壓過她,她語無倫次起來,在謝一塵面前失態(tài)。
童年往事縈繞心頭,她忽地想起朱老師,他對她說,他喜歡她——她想起那嘔吐的反胃感,她驚覺謝一塵說的都是對的,謝一塵總適時地讓她脫下別人,換上自己。
“我……”
她想起她極大的愿望,對著各路神仙許愿都不一定能實現(xiàn)的愿望,她要有個人完完全全地只愛她——這念頭是酸楚的,她嘗出來了,它就要實現(xiàn),可謝一塵忽然提醒她,這是海市蜃樓。
她是瞎了么?她是傻了么?
是誰到她腦子里,奪去了該有的思考,讓她竟然巴巴地認(rèn)為許立文如她所愿地愛著她——是決絕的,她怎么就輕易地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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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腦子太亂了,她方寸大亂,此刻幡然醒悟,是了,是了,她明知道自己所追尋的是海市蜃樓。
敲著腦袋,寧玨苦笑:“是我冒失了……”
“寧玨,怎么會有人因為想要被愛就覺得自己是……是賤貨?”謝一塵苦口婆心地質(zhì)問她,她苦笑著按著腦袋,低頭收拾碗筷,坦然地承認(rèn)了:“我是……想要獨占什么人的愛,我容不下別人,你知道我是個什么東西……”
碗筷收拾起來,剩飯剩菜放入冰箱,寧玨洗過手靠在門邊,忽然覺得異常累。
謝一塵還沒有駁斥她那番自說自話。
寧玨反思自己,從小到大,來自他人的愛總是恰好地避開她,所以她自知生命干枯。
她是旱地里拼命汲取養(yǎng)分的小草,根系發(fā)達(dá),渴望水源,恨不能拔地而起沖向綠洲——可沒有一片綠洲僅能容她一個入侵生物。
是她一直照顧謝一塵,以為謝一塵呆在原地毫不自由,殊不知她才是最不自由的一個,全國各地的城市到處跑,可始終都在那片干地上在干渴中靈魂垂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