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雀
走下公交車,天色一片尿不濕的昏黃。寧玨站在站牌旁邊抽煙,煙霧里埋了兩個混混的眼神,但誰也沒靠近她,遠(yuǎn)遠(yuǎn)綴著,她回了出租屋也沒有跟緊,就是那么離開。
寧玨收拾東西搬家。
她經(jīng)常看連環(huán)畫,偶爾看到了圖畫冊的十萬個為什么,上面介紹人類古老的部落在叢林中如何生活,弱肉強食,捕獵與被獵,寫作者敘述的口吻都像是在說什么遙遠(yuǎn)的事�?蛇@些并不遙遠(yuǎn),城市也只是森林,寧玨是群獸中艷麗的母獸,隨時隨地會被當(dāng)成獵物,或是需要征服的對象。
在平都的時候,偶爾被哪個男人一眼瞥見,魂不守舍地一見鐘情了,她就要想辦法給幾個混混朋友們喝酒遞煙,解決這個麻煩。算是謹(jǐn)慎,沒有被不得了的人盯上,在南城這樣的大地方,她不是混混的身份,也不能輕盈地融入本地的閑雜人等團(tuán)伙中,能夠出動混混跟上一路的人物……寧玨知道自己解決不了,只能躲開。
但找房子還要等個下家,從這家搬到那家中間,空著兩個禮拜的煎熬日子,寧玨故意錯開自己平時上班的時間,出沒得像個賊,行蹤詭異得她自己都覺得疑神疑鬼……但還是被捉到了。
那天她端著個洗漱盆去出租屋后面的大澡堂去洗澡,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邊走邊提前刷牙洗頭,頂著一頭泡沫像個旁人不會就近的瘋婆子。道路中間有棵據(jù)說顯靈的巨樹歪著脖子,她繞過歪脖子樹,就看見一輛黑車橫在路中央,車門打開。
她下意識覺得不好。誰會大馬路上橫著擺車呢?四周也沒什么閑雜人,只有自己打這條道過。
問路?絕不是,她此刻的形象實在是生人勿近。
從嘴里拽出牙刷,往后一扎,歪著戳在了撲上來的一個漢子的胸口上,但無濟(jì)于事,她就那么一頭泡沫地被拎上車,車后還坐著個男人,西裝領(lǐng)帶,短頭發(fā),不美不丑,沒什么特點。
寧玨記憶里一尋找,想起那時自己假冒雯雯在凱勒夜總會被人抓住的事,這就是那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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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多久遠(yuǎn),報應(yīng)現(xiàn)在來了?寧玨抬著手搓搓腦袋,故作鎮(zhèn)定地看了看男人。
“哦,是你啊……真對不起,我的確不是雯雯……”她說。
這男人有些笑容,只用眼角余光看她,遞來一瓶水給她漱口:“記性這么好?咱們上回見到現(xiàn)在,也有個把月了吧?”
“我比較會記人。”寧玨漱口,推門吐出去。
拎她進(jìn)來的壯漢在前座就要起來拽她,寧玨卻關(guān)上門坐回來了:“找我什么事?”
反正是跑不了的。她最壞的打算就是當(dāng)小三,最好的打算就是應(yīng)付了走人。
“鄙人姓孔,做一點小生意�!蹦腥松斐鍪�。
寧玨從身上摸出公司的介紹卡片來遞過去:“孔老板,您好,我在南城家政服務(wù)公司就職。說南城最好的家政服務(wù),我們不敢說,但最人性化的,最國際化的,管理科學(xué)化的,業(yè)務(wù)最廣泛的家政服務(wù)公司,就是我們了�!�
孔老板噎住了,沖寧玨意味深長地看了會兒:“做家政真屈才�!�
“您找我,不是做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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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玨裝傻,車子徐徐開動。
有那么一段時間,寧玨是慌亂的,她在南城沒什么認(rèn)識的黑惡勢力,她對這孔老板的認(rèn)識,僅限于凱勒夜總會見到對方披著浴袍消遣的樣子,她以為那事一晃而過,誰知道會有人盯著一面之緣的人找到這份上。
但獵物無從揣測獵手的心思,而且忙碌的人也很難想象會有人那么閑。
是要收拾她?是凱勒夜總會的人打算招她?
還是競爭對手要怎么做?
過去的經(jīng)驗不夠用,只能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她心里涼颼颼的,大不了劈開大腿迎接未來。
但最終沒讓她惴惴下去,車子一路到了南城改開之后第一批的個體餐館中做得最好的南城飯店門口,服務(wù)員給遞了個熱手巾,她還沒接,孔老板就轉(zhuǎn)過頭,正眼地打量她:“你真是天生的演員。”
“您總不能是導(dǎo)演吧?”
“曾經(jīng)是……”孔老板追憶往事,往虛空中的某處看看,隨即順手?jǐn)堊帿k的肩,帶著她走進(jìn)飯店。
寧玨一縮肩膀,讓開孔老板,笑盈盈地找地方坐下:“現(xiàn)在下海了,自己投資做電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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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老板點頭:“你還挺明白�!�
寧玨心說自己又不是傻子,這有什么不明白的,再在這里故作無用的神秘,她就要睡著了。
孔老板坐在她身側(cè),撒開菜單吐出一串菜名,等上菜的間隙,孔老板看向?qū)帿k:“說說自己。”
“這是面試?您要我做女一號?電影學(xué)院的女生那么多,我何德何能�!�
然后她倒也沒等孔老板再說什么,坦然地開始了“面試”,喝水潤嗓子,把凳子搬開兩個身位,坐得筆直:“我呢,叫寧玨。您想必也知道了,我是平都人,父母雙亡,來南城做家政,仗著普通話說得不錯,當(dāng)了一個小組長。我上次去凱勒夜總會,因為我路過那邊的停車場,看見我朋友的老公在那里——我很不高興,我就跟蹤進(jìn)去了。但是后來,我也不想嚼舌根,沒有告訴朋友。再然后,您就來找我了�!�
孔老板撐著臉,摸煙給寧玨,寧玨擺擺手,他自己點上了,夾在指間吞云吐霧:“你既然開誠布公,我喜歡直率。這樣,我從前是個導(dǎo)演,拍一些片子,得過獎,后來做了實業(yè)�,F(xiàn)在打算投資一些我喜歡的片子……”
這些和寧玨沒有關(guān)系,她并沒有學(xué)過表演,就連李娟娟也是拼了層親戚的關(guān)系如今才大紅大紫的,那也是因為有舞劇的底子在,或許舞團(tuán)還給寫了推薦信,總之是有些資本的。而她,只有日漸增長并正在清潔劑中被搓磨掉的青春靚麗,還混過社會的,連清純少女都沒得扮。
就是當(dāng)金絲雀……她也沒什么資本,一來不會哄人開心,她只擅長躲避和短暫的敷衍的撒嬌,二來,連處女都不是,她幼年在大街浪蕩的時候,早早地被迫地賣掉了自己,不過據(jù)說那層膜要再長回來,現(xiàn)在能冒充么?她不確定。
“現(xiàn)在,手頭這部片子是我的故事,我自己的故事……我想為它尋找一個女主角,我記憶中的女主角。那天在凱勒,見到你,你簡直和她一模一樣�!�
“初戀情人?”寧玨心說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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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算,算……暗戀�!笨桌习逄崞饋恚鼰熀軆�,煙灰缸里已經(jīng)多出兩個煙頭,煙霧繚繞之間,服務(wù)員猶如仙女裊裊上菜,角落里站著那沉默的壯漢,寧玨無處可逃。
難道要坐在這兒聽人的暗戀史?
終于還是聽了,孔老板訴說他幼年時餓得厲害的經(jīng)歷,在窮鄉(xiāng)僻壤中如何如何對某某產(chǎn)生了非同一般的感情,可惜最后回鄉(xiāng)的時候她已經(jīng)結(jié)了婚,而他連感情都沒表達(dá)過。
寧玨莫名其妙承載了一位“美麗狡黠而又不失活潑”的女子形象,孔老板要她當(dāng)女主角,為此愿意掏出十萬元。
十萬元!寧玨險些腿軟到摔到地上。
這是何等的一筆巨款,孔老板還在加價,告訴她,如果她演得好,她將再得到十萬元。
二十萬元的誘惑近在咫尺,孔老板又對她說了些別的。
寧玨頭腦發(fā)熱,險些張口就答應(yīng)了,這是機會,她從來都是把機會攥得格外牢靠的人。
可長時間警惕的本能讓她先避讓,出去上個洗手間。她腳步輕盈,被突如其來的機會吹起,二十萬觸手可及,她洗洗手就打算去答應(yīng),可搓洗時,手背上的痂脫落了,是上次在謝一塵家樓下的玫瑰叢割傷了,還被她咬出牙印。
她短暫地想念著和謝一塵呆在一起七百塊就能打發(fā)自己的時間,擦干凈手走出門,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群聚餐的人,正中央是個男子,雙手插兜,穿海藍(lán)色的襯衣,顯得格外奶油小生,面容還是威風(fēng)凜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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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立文在這里吃飯?許立文在南城?如今紅了,難道是孔老板喊來的?
她忽然冷靜下來。
即便不是,她也要思考那二十萬自己拿不拿得起。她是初戀的影子,是替代的情人,是要拿來彌補遺憾的……那么——
二十萬也不便宜,為此賣掉自己是否合適?她稍微盤算著,最終搖頭。
孔老板要她演電影固然是愛她,可這哪里是愛她本人,只是愛她影子上的那個幻影。人類總是捕風(fēng)捉影,從富到貧,都期盼著些縹緲的事物。
許立文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她,然而她已經(jīng)鉆入了包間。
孔老板說:“怎么了?外頭那么吵?”
“沒什么�!笨磥聿⒉皇强桌习逭垇淼娜�,寧玨坐定,思索著拒絕的話。
孔老板卻擺出年長者的資歷,留出分寸:“我知道,這事太大讓你煩心,你可以回去思考十天半個月再回復(fù)我,想好了就撥我的號碼。現(xiàn)在,吃菜,吃菜,這家的豬肝最好吃,不用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