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頭
許立文的親戚在海京住得高不可攀，十八層大樓頂層，屋里常年下雨。就這樣，還硬是打出三四條隔斷，八十平米的屋子里塞進五戶人家。
親戚自己，和老婆孩子在這里奮斗，平時不大出現(xiàn)在這里；一個男青年來這里求學，但據(jù)說有什么失眠的病癥，晚上總是夜游神一樣拖著腳丫子晃蕩；一對情侶操著一口口音濃重的南方普通話在這邊打工，晚上源源不斷地做運動，聲音規(guī)律呼吸平穩(wěn)，兩人都瘦得皮包骨頭，抽著味道濃烈的自卷煙；一個不是睡覺就是起來拉屎的懶漢，平時不太見人，除非天塌下來，否則絕不醒來。
再然后就是許立文和寧玨兩個。
許立文自覺是個體面人，在平都時年少有為，舞團雖然不景氣，但也是光鮮的鞋底干凈的人，身上還擦擦雪花膏，忽然把他空投在這么一個逼仄擁擠的窩里，他鼓起胸脯想要說什么，寧玨已經(jīng)雙手插兜坐在床上，說免費的還要什么，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她就躺在污漬斑斑的床單上，親戚看在親戚的情分上不收錢，對寧玨來說是意外之喜，她已經(jīng)困了，沒什么行李要收拾，也就沒有遠行的負擔，沒心也沒肺，胳膊搭在胸口就睡著了。
她和許立文不大相同。
下了車，許立文想象一張中國地圖，從海京的分界線開始，跨過去就是玻璃大樓，跨過去就是國際都市，跨過去就是時髦的未來。
就像人們想象跨過內(nèi)蒙古的長長一條線就能看見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一樣。
許立文來之前，圍繞海京做了個很長的夢，下車的一瞬間，夢就碎了。
火車站里全是人，也都不大體面。海京四個火車站，這里的火車站全是全國涌來的農(nóng)民，各自拎著自己的行李袋三三兩兩地依靠著，低著頭抽煙或者聒噪地說話，找人的從來不遮掩嗓音，都穿得潦草敷衍邋里邋遢，四周拉客的人們也都和平都的底層人一個模樣，許立文遍尋全站，只有站務員和解放軍體面，穿得整齊，冷漠地耷拉眼睛注視空氣中的某處。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就是一路上坐車，從車窗里看到了他想象中的玻璃城市，看見了霓虹燈，看見了車水馬龍。可那是隔著玻璃的，和在電視里看是一樣的。從火車站到小區(qū)，這座樓邋里邋遢，他就像是從平都到了更爛的平都，平都魂牽夢縈，海京的風景只是半截的路途。
他睡不著，攤開行李思考了很長時間，寧玨睡覺的呼吸聲很平穩(wěn)，她是香的，四周是臭的，好像臭水溝里開出的花，他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提起行李袋決意出去找個另外的地方住，給寧玨看看他來了新城市也有吃得開的地方。
提著出去了很長一截路，他問了人，打聽了一下，暗自咋舌。
“什么？一個月四百五的房租？這是要人命！”他驚恐地回來了，興致缺缺地捂著腦袋，寧玨似乎沒發(fā)現(xiàn)他出去回來，他還有點體面。
這個地段不錯，他心里想，臟了一點擠了一點不要緊，等他演電視劇得了錢，地繞過了認識對面男孩的流程。
“不在，她總是忙，姨夫偶爾在，但是只有我，他也不好意思，所以還是只剩我�！敝x一塵和寧玨聊起了天，寧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在這里既然誰都不在，就又成了她的主場，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和年輕人認識：“你好，我叫寧玨，在平都的時候給謝一塵當保姆的。”
年輕人說：“啊……”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或者，也沒有見過這樣不把自己當外人的保姆。
謝一塵拍了拍她，示意不用這樣說：“她是寧玨，是我的朋友，照顧過我一段時間�！�
寧玨聽見朋友兩個字，想起自己的信，不失尷尬地笑了一下。
被這么一打岔，年輕人也忘了介紹自己，說了一會兒話就起來告辭了。或許是覺得寧玨來了，要和謝一塵說一點很貼心的話。
他是距離感把握比較好，落在寧玨眼里就是另一個樣子：“他懶得敷衍你，看起來家里也比較有錢，這個不太好，我如果是謝女士，不選他�！�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謝一塵要糾正什么，最后也沒有，搖搖頭：“按你的標準，要找個什么樣的�！�
“找個窩囊廢。到時候家里誰有錢誰說了算�！睂帿k說。
“他是姨夫那邊的一個親戚，出于禮貌來看望我。親戚們就是會來回走動，要找我姨夫辦事。和我沒有多大關系。”
所以謝一塵才會沒什么顧慮地和寧玨說“拿不出男孩子”這樣的話，是出于不在乎說的，她并不放在心上。
寧玨點點頭：“其實我也是來找人辦事的�！�
謝一塵沒動：“嗯。”
“我這段時間在掃大街，離海京大學比較近，我說，要是你去念書，可以再雇我，或者別的什么事，我想做點事情，但是這邊沒有門路，我又不想去做服務員——最好是避開人，我不想老是被騷擾�！�
寧玨無畏地提了些自己的要求，好像謝一塵伸出手就能給她變出門路。朋友就是門路，一個朋友一條路，這條堵了就走下一條，她提了要求，打算此路不通就回去問問那對情侶的活計。
所以并沒有抓著救命稻草的決絕，就看謝一塵想不想幫她。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幫不幫，她都沒什么負擔。
謝一塵重重嘆口氣：“那早知道這樣，你當初就不要走——”
“不要說當初，”寧玨收攏棋子，胡亂地放著，把兵卒將帥車馬都堆進楚河漢界，整個端起倒進木匣子里放好，回頭專心和謝一塵說話，“當初我要是沒有走，可能不是我現(xiàn)在這個性格，那時候你喜歡跳舞，結果我被允許了，你不能跳舞，你要恨我的�，F(xiàn)在很好，你還能和我說幾句話，謝女士也不知道�！�
“跳舞這件事……”謝一塵又要嘆氣了，但最終沒有，長時間下來，她已經(jīng)可以把面容上的郁恨藏到心里，表面平靜無波，心里電閃雷鳴。
“跳舞也不見得好。我和許立文來了這邊，他就是演電視劇也不太順心……”寧玨把這些時候的事情對謝一塵說了個大概，大意就是，《白蛇新編》撤下去之后，李娟娟和許立文這對白蛇許仙都去演一個不知道什么前景的情景喜劇，也不掙多少錢，李娟娟還好，家里的支持和女二號的份量都還可以，許立文和她的日子過得不算很好……
這出戲都消失了，寧玨本是無意的，但聽的人知道，那個一意孤行升仙的白蛇徹底沒了，只剩下成親的白蛇，報恩的白蛇，貪戀世俗的白蛇，再也沒有她的白蛇了。
她長出一口氣，不像之前一樣情緒激動地表露著，但也沉默了很大一會兒。
“你們住一起了？”她后知后覺地挑開話題。
寧玨把亂七八糟的茶幾收拾了一遍，笑笑：“你是喜歡那條白蛇呢，還是喜歡這樣的角色呢？如果那不是白蛇，是嫦娥，是花木蘭，是武則天，是不是你也喜歡呢？還是說你就是喜歡你們舞臺上那條白蛇，非得和許仙小青交流交流的那個？”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我說不好�！敝x一塵說。
寧玨是試圖把抽象歸納出來，但她知道，不是這么簡單的事。
但她借此看出寧玨的聰慧來：“喜歡哪個，不都一樣嗎？實現(xiàn)不了的事，我只能看著別人或許有辦法去跳，這一切都和我沒關系了�！�
“你很關心舞團的事。”寧玨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把她的兩條腿扶正，自己坐到側(cè)邊去。
淑姨適時地來問寧玨留不留這里吃午飯。
謝一塵率先作答說吃，才回頭看寧玨。
寧玨默默點點頭，再看謝一塵的時候，謝一塵已經(jīng)把自己挪到輪椅上，緩緩靠近她：“我問個抽象的問題�！�
“事先說好，我雖然上過掃盲班，聽起來有文化，但討論深刻的問題，我一定會胡說�！睂帿k說。
謝一塵頓了頓：“我一直想知道，你當初走的時候才五六歲，那時候你就走，是因為你知道你不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嗎？”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不是，是好像你小時候去一個親戚家，哪怕親戚說你多吃點多吃點你也覺得多吃會很不好的直覺。小孩子對很多東西感受很敏銳，誰對你好，誰對你壞，誰是真心的，誰是假意的——我上車坐了一會兒，就是這樣的感覺。我知道謝女士很好，也知道跳了舞對我沒壞處，我還知道要是謝女士養(yǎng)我，你對我的敵意屁都不是，但我不喜歡，我直覺不好，就走了。而且，你問我五歲的經(jīng)驗，是不是有點兒病急亂投醫(yī)了……我這成語沒用錯吧？”
寧玨眨眨眼，忽然笑笑，摸摸謝一塵的頭：“要是我真到了你家，你還是姐姐呢，怎么這么好笑……你是知道你想要什么，現(xiàn)在不知道了，又不知道不想要什么……以為我有答案，我哪有，我就是茍且偷生，想不出為什么要死，那就活著�！�
她莫名地將大自己幾歲的謝一塵當作孩童，撫摸腦袋示好，然后抱著手臂想了一會兒：“你是女媧捏出來的人，所以有因有果的，活著要問為什么，死了要問為什么，這也是天注定的�！�
“我并不是……”謝一塵試圖辯解她并不是傷春悲秋無病呻吟，寧玨忽然捂著口鼻咳嗽了兩聲：“其實我真討厭我還能和你聊幾句這個，我身邊的人不會想這些事情，只有我會一直想為什么，是什么……這也不能當飯吃，有點兒淺薄，我想解釋解釋我心里這些想法才去讀夜校，結果夜校教我們計算機，也不讓我們摸到那東西……”
謝一塵抬起手臂，寧玨若有所思。
“把頭伸過來�！敝x一塵說。
寧玨低頭，接受謝一塵的撫摸，好像摩頂受戒。
“你的事我會想辦法問問有沒有工作給你……你多來這里吧。和別人聊這些怪怪的，和你說這些比較自然�！敝x一塵松開手，自然地搭在膝頭，抓起一條毯子攤開掛在身上，仰臉看看寧玨。
寧玨意外之喜，點點頭：“就知道你靠譜。”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你也說是姐姐，總得做點事，而且只是動動嘴而已……我越來越覺得，我想事情的方式和社會是脫節(jié)的，我在反思自己。至少……正常人不會因為下半輩子不能跳舞就尋死，我要反省�！�
“這有什么好反省的，我在平都住的時候，我們豐收大樓有個有錢人，之前開公司，一年幾百萬上下。忽然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就破了產(chǎn)，連家也不敢回，債主砍爛他們家門，搬他們家具，剩老婆和女兒，他就逃到平都，盼望東山再起，結果每天賭錢，撿破爛又賭，活得像條死狗�！�
寧玨刻薄地形容豐收大樓的男人，謝一塵眼神垂垂。
“但是離他遠了，冷不丁地還有點兒想，再爛的人也是人吧？何況你也不是拋妻棄子的死狗，有的東西就是沒辦法的，我能理解一點兒�！�
“還有我們豐收大樓的女人，被香港的老板騙了身子還一個勁兒念人家的好，在平都賣自己，早就爛得不成樣子，還覺得要從大老板那里討來一點說法……你說是不是傻，但有時候就是有一點兒小小的奔頭，看著可笑聽著可恨還要吐唾沫，但就是有點兒奔頭。你的奔頭也不錯，跳舞嘛，我理解不了跳舞，但我理解活著的奔頭，我沒這東西，我希望我有。”
謝一塵伸手，摸到了寧玨的衣擺，輕輕拽了拽。
寧玨矮下身子聽她說話。
只聽見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