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
突然,寧玨就意識到謝家的變化。謝家在平都是那棟三層小樓的代名詞,平時死水一潭,經(jīng)過謝一塵不知好歹的發(fā)言,流速被王母娘娘攔腰截斷,這里成了寂靜的泡菜缸子,發(fā)酵著在其中養(yǎng)老去世的氣息。
淑姨不做飯的時候就去修剪草坪打掃門前房后,勞動占據(jù)她腦子里的所有思路,她或許能夠察覺出這股變化讓她更像個陰森老宅里的傭人,但她騰不出多余的想法,每天該微笑時還是微笑,不知道是從來沒有牢騷,還是牢騷別人都聽不懂,索性發(fā)酵在肚子里。
張秘書來得更加稀少,半個月里來了三次,其中兩次是為著寧玨的緣故,第一是帶寧玨去承司機的情,吃了一頓紅燒肉配扒肉條的脂肪豐厚的飯,第二就是再帶寧玨補充了一下之前的筆錄,順道感謝她肯幫自己代班。
最大的變化來自謝一塵和謝女士。謝女士之前禮貌性地來坐,后來幾乎不來,將謝一塵放養(yǎng)這里,好像忘記自己有一個繼承衣缽的外甥女,那次偶爾來了,也是指揮人將黃銅豹子搬走,后來才知道那只虎視眈眈的豹子是她丈夫從某個農(nóng)民家里收購的據(jù)說是民國時期某個軍閥的裝飾物,那里忽然空了一片,滴水觀音沒有豹子陪伴,很快就枯干了。
謝一塵已經(jīng)不太出臥室的門了,話語稀少,也不央求著進(jìn)入舞蹈室看看,也不去尋死,整日在屋子里看書,喊她,她就起來吃飯,洗漱,按摩,散步。
寧玨本就話少,后來散步都失去興趣,兩個人像完成任務(wù)一樣在外面行走,彼此都像上刑,迫不及待地打卡上下班。
許立文來找她兩三次,每次都不空手,有時候是一束花,或者一盒點心,送給了謝一塵,寒暄幾句,就來問寧玨下次什么時候和他出去。
約定著出去玩了幾次,寧玨也意識到舞團(tuán)的處境并不如自己所想。
她見到的絢爛和輝煌都是假象,舞團(tuán)經(jīng)營凋敝,這種大型舞劇得不到多少撥款,全靠幾個有錢人贊助。謝女士就是其中之一,但她的條件就是將之前自己的《白蛇新編》搬上舞臺,現(xiàn)在勉強籌備著巡演,但物質(zhì)條件不充足。
謝一塵出事,謝女士還是支持,但舞團(tuán)早就另謀出路,同時和作家商討著《虞姬》的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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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這些,舞團(tuán)里有些才能的人都打算另謀去處了,就像男主女主,李娟娟和許立文在四處尋找下家,還跳舞?都沒了這心思,掙不了大錢,有的人想辦法趕著下海的末班車和親戚去南邊創(chuàng)業(yè),排演時聊天的內(nèi)容也都是眼下做什么生意好。
劉榮光摸著煙給許立文出主意:“來我們礦上吧,一個月少說也有個兩千塊。”
“我什么也不懂,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還是小舅子,我是什么東西?去了要被人戳脊梁骨,我可不去�!痹S立文笑著,抽出一支煙給寧玨,寧玨想了想,故意假裝自己很不會的樣子,猶豫了一下才接過,故意咳嗽幾聲。
她裝模作樣地抽起煙,以為李娟娟也懂,但對方只是平靜地?fù)]開眼前的煙霧:“等演完了白蛇,我去海京去�!�
“去海京?全國的舞團(tuán)就那樣,混不出名堂來,你留在平都熬一熬,還能混個正式編制�!痹S立文接茬。
接茬的是許仙,李娟娟這條白蛇忽然就安靜了下來,稍微斟酌一下,才嗔怪著:“你是傻子么?去海京跳舞?街頭賣藝?我可不去,我要去,就去拍電影,當(dāng)明星。你看那些明星,寫了自傳還能在報紙上連載,我當(dāng)了明星,不管紅不紅,到時候出一本書,再去各地做講座�!�
許立文深深吸一口煙,大大咧咧地把胳膊伸到李娟娟肩膀上去:“你有門路?”
“你這是也動了心思?我可不告訴你。”李娟娟微笑著把頭一轉(zhuǎn),眼神就飄起來了,似乎等著許立文求她。
寧玨掐滅煙,她沒有癮,眼神在煙灰中隱藏:“當(dāng)了明星就不跳舞了?”
“跳舞多費力氣呀,蹦跶個要死,還要被批評,什么主義,什么立意的,我可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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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立文央求著李娟娟把門路也給他介紹介紹,軟磨硬泡,才知道過幾個月要來一個海京的大導(dǎo)演,和她的遠(yuǎn)房親戚是朋友,她也是費了些力氣才搭上這條線,大導(dǎo)演是到這邊開研討會,能在平都住幾天。
“那這就是試鏡了?”少年少女都不懂電影界的規(guī)則,聽見導(dǎo)演兩個字蠢蠢欲動。
許立文已經(jīng)精神抖擻,一抹衣領(lǐng),把自己支棱起來,一個箭步?jīng)_到眾人中間,朗誦了一首《我的祖國》,好好的,被他朗誦得不成樣子,劉榮光一個勁兒地笑:“你就像地方特務(wù)打入我們的革命隊伍,一邊兒去,白蛇不來一個?”
李娟娟忽然被取了白蛇的外號,寧玨撐臉看,李娟娟倒是不卑不亢,提著裙角花蝴蝶一樣飄過眾人,似乎正要開腔一唱,噗呲一笑:“我可不上你們的當(dāng),我唱了跳了,你們一會兒就取笑我了!”
“誰取笑你了,你唱得好聽跳得好,還管我們磨牙放屁?”許立文笑著鬧了起來,李娟娟越發(fā)不肯唱了,寧玨撐著臉,覺得無聊起來:“我回去了�!�
“怎么忽然說回去?”
“肚子疼呢,下回我去找你�!彼懒嗽S立文的住處。
許立文要強留,李娟娟忽然推他一把,他沒有留,只是說了幾句要她一定找他玩的話。
寧玨笑著給大家打招呼,摘去褲子上的碎草桿。
回謝一塵那里,謝一塵仍然沒事要她幫忙,謝一塵在自個兒的世界里了,寧玨沒空去窺探別人的世界,在那里點卯一樣站了一會兒就要走,但想想今天見到的李娟娟和許立文的事,又很替謝一塵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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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跳了,一輩子是條白蛇,混出什么名堂呢?知道的也就是那幾個人,也不上電視,也不上電影院去,成不了名,賺不了大錢。謝一塵的牛角尖鉆心掏肺,寧玨想不明白,她臨走之時又上樓推開臥室門,謝一塵腰后墊著枕頭,靠在床背上看書,捏著筆在紙上題注,寧玨看不明白,抱著胳膊看了一會兒,也沒說什么。
反而是謝一塵發(fā)現(xiàn)她杵在門口,提醒說,已經(jīng)八點了,天色太晚,她沒什么要幫忙的了。
寧玨沒說什么。
謝一塵稍微吸了吸鼻子,嗅到她身上的煙氣:“你還學(xué)了抽煙?”
“我本來就會,街頭混混嘛�!睂帿k說。
書頁耷拉下來,謝一塵食指夾在中間,順著褲管垂了下來。
“還有什么事?”她詢問。
寧玨知道這是逐客令,說自己今天上夜校,明天來得晚一點。
她今天在夜校敷衍了兩個小時。她平時是好好聽的,是她從別人那里便宜買來的還剩幾個月的課,安排在平都邊緣的一個混雜的中學(xué)里,坐落在開水房旁邊,鏟煤燒鍋爐的男人喉頭痰多,鏟一鍬就吐一口,隔著兩三米院子的小平房里,寧玨失神地看著不知道被哪個孩子打爛的窗玻璃,就那么看了倆小時。
同桌的紡織廠女工在書上寫滿筆記,寧玨下課合上書,發(fā)現(xiàn)有二十來頁自己都是空白,和同桌借了筆記回去抄,在門口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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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抬腿飄上自行車,叮鈴桄榔地從東邊走了,寧玨往西邊走,肋下夾著書步履匆匆。
等回了豐收大爛樓,她胳膊一夾,把快掉下來的兩本什么基礎(chǔ)計算機基礎(chǔ)托在臂彎,推開門,忽然嗅到一股奇怪的火燒火燎的氣味。
抬著頭要喊,是不是女人這么晚了才在二樓走廊開火做飯,但液化氣不是這個味,女人也不至于把什么東西燒焦,一股燒了頭發(fā)燒了雞蛋殼的沖鼻的味道。
寧玨追根溯源,發(fā)現(xiàn)氣味來自一樓,但一樓大廳幾乎都是狗屎雜草爛磚塊,男人是住在最角落的小破屋里的。
氣味不來自賭徒男人。
一樓沒有燈,寧玨嗅了嗅,試圖在黑暗中尋找氣味的來源。她擔(dān)心哪里燜了煙,第二天這座樓就是三個人的墳?zāi)沽恕?br />
手頭沒什么照明工具,她也不指望手頭的知識能照明眼前的道路,稍微思忖一下,抬步上樓,打算從自己的三樓找點趁手的工具。
途徑二樓,女人還在接客,今天似乎接了兩個,兩個男人一個喘氣一個出主意,女人罵他們死人,要搞就搞還要在這里假裝情調(diào),門把上掛了半只肉紅色的絲襪,似乎是被什么扯開了,寧玨路過,然后上自己的地方。
推開兩個木箱子,露出半扇木門,中間空了,掛了一副過期掛歷,掀開掛歷露出黑黢黢一個洞,寧玨貓腰抬腿鉆進(jìn)去,這才是自己的屋子。
剛進(jìn)去,四處尋找手電筒,找到了又要找一號電池,好不容易尋覓夠了,她聽著二樓的動靜消失,男人們相約提褲帶離開之后,她才返回一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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擰開手電筒。
光好像一根柱子直通墻角,她略微一掃,看見一排骨頭。
但那不是一排骨頭,那是個人,他披著一件黃得惡心的白襯衫,敞開兩排肋骨,斜靠在一塊從沙發(fā)里拽出來的大海綿墊子上,雙手各自捂著耳朵,癡癡地張開嘴巴,眼神渙散了。
寧玨推開派出所的門。
值夜班的小警察她見過,給她介紹謝家工作的那個,給她吃瓜子的那個。
“有個快活神仙�!彼f。
“啊呀,沒想到你會遇事想要報警�!本扉_始撥幾個電話。
寧玨說:“是啊,前幾年我也是躺在那里抽得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聽見警察就跑,一頭撞了墻,本來長得特別丑,撞了一下毀了容,就跟整容一樣。”
小警察說:“你生什么氣,我就是說,好多社會青年遇到事情不信我們的。不是說你不好的意思�!�
“我也沒說什么,給你這兒編故事呢,開不起玩笑?”寧玨臉上也看不出喜怒,也不知道她剛才那句話是諷刺還是玩笑,琢磨不透,她笑容也琢磨不透,靠在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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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肯定是在生氣了。”
“那我真的生氣了�!睂帿k笑笑,隨手翻了翻桌子上的那些小物件,訂書釘啦,大字典啦,登記冊啦,還有些小別針,她都拿起來玩了一會兒。
小警察說:“這事等明天早上吧�!�
“哦,那你抓我起來好了,省得明天看見我也跟著抽起來了�!�
寧玨還抓著不放。
他急忙告饒:“那你睡在隔壁好了,明天我喊你起來的時候就解決了。你住的那地方亂七八糟,之前是不是也有些莫名其妙的人住進(jìn)去?”
“有哦,我就是。”
他舉起雙手,徹底投降:“快去睡吧。”他拉開門,露出一張軍綠色行軍床,旁邊一張木桌子,立著個紅肚子暖水瓶,床上有條臟得看不出顏色的毛毯,寧玨隨意裹了裹,把兩本書枕在腦袋底下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