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尺
謝女士千里迢迢,打來電話問候謝一塵,先是關(guān)切身體健康,得知退燒了,說了幾句沒用的話,寧玨在一樓拿起電話旁聽兩人的對話,聽見謝女士話鋒一轉(zhuǎn),說舞團的眾人對她頗為關(guān)心,這周三要來看望她。
謝一塵說:“是要我禮拜六去看一場?證明李娟娟的能力?”
說得很刻薄很難聽,謝女士語氣一頓:“李娟娟是無辜的,外頭怎么說她,一個舞團的,你也考慮考慮她的處境�!�
李娟娟是她的候補,是小青,是她不在時才能脫下青紗換上白衣變成偽劣的白娘子的人。秀氣的眉毛畫得很高,像鄧婕的王熙鳳,話不算多,像謝一塵的影子。
謝一塵來前,她是舞團獨一無二的存在,謝一塵來了,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她立即退為配角。
一出戲只有一個主角,《白蛇新編》也只有這一個白素貞,白蛇化而成仙時,是決絕的,是冷酷的,她是撇下了許仙和小青,如同撇下所有配角。那時白娘子離開眾人,往云層中去,眾人都化為一體,面目模糊,什么和小青的姐妹情誼,什么和許仙的夫妻恩愛,都被她重重撇去了。
群舞不可少,可領(lǐng)舞只有一個,沒有人能在她旁邊。
所以李娟娟并不喜歡謝一塵。
李娟娟曾經(jīng)去和上級領(lǐng)導(dǎo)提建議,說謝一塵總是搞個人主義,她認為謝一塵不該做領(lǐng)舞,做領(lǐng)舞的是她李娟娟——這是無可厚非的,大家是對手,都存著三分體面三分驕傲,剩下三分是屈折在安排下潛藏的暗流,她們關(guān)系不好。
所有人都知道,所以謝一塵莫名其妙地出了車禍,以至于頂替上來的李娟娟忽然名不正言不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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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李娟娟害了謝一塵嗎?不是。
可這樣,人們說,李娟娟就是不如謝一塵,她能站在中間,全是建立在別人的不幸上。謝一塵不幸,李娟娟一定背后竊喜——好像是李娟娟期望謝一塵出車禍似的。
人們并不知道李娟娟的想法,但大家猜,總覺得自己的想法八九不離十。
所以舞團聯(lián)系謝女士,希望她勸說謝一塵親自來看,打破謠言。反正謝一塵已經(jīng)站不起來,不如成人之美,不如托一把這位本土的新星,李娟娟不差,不比她謝一塵差,哪個動作不到位?哪個表情不深刻?不糟踐謝女士親自籌措操心的這出《白蛇新編》。
“我考慮了,我出現(xiàn)了,她還有的跳么?”謝一塵沉默一下,輕輕掛掉電話。
拒絕為李娟娟撐場,讓謝一塵顯得傲慢,不受歡迎,冷漠,不識抬舉。
謝一塵清楚這些,可她無論如何不能站在臺下看另一個人在舞臺上起舞,看白蛇換了相貌,看自己雙腿殘廢。
人一定說她心眼小,天地間這么多出戲,她怎么就盯著這一出?
全中國的女舞者一大把,像她一樣漂亮優(yōu)秀的不是沒有,她有背景,有幾個認識的叔叔伯伯,可這又能怎樣?哪個熟識的叔叔伯伯會在眾目睽睽下提出意見,讓個殘廢上臺?
歸根結(jié)底,只是因為那無妄的車禍,那時街上空曠,能并排四輛車,那輛貨車怎么一定要擠到她身后,六個轱轆一轉(zhuǎn),把她后半生的榮譽都碾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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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線蜷曲著,空無地抖了抖,謝一塵轉(zhuǎn)離電話邊,到樓梯口喊寧玨。
“有電梯你不坐非要我勞碌?”寧玨說著,人已經(jīng)到了樓下,仰起臉來,靠著黃銅豹子和謝一塵拖延。
謝一塵緊握手推圈,垂臉看寧玨:“周三有好些人來看望我�!�
“那是好事啊�!睂帿k信口胡說,她已經(jīng)聽到了的,謝一塵不喜歡,但這些事她管不著,只好裝聾作啞。
“我不如死了好。”謝一塵忽然決絕了。
寧玨在樓下,并不端莊謙卑地站著,十幾級臺階忽然拉長,謝一塵眸光深淺不一,最后閉眼,雙手用力一撐。
四周黑暗幽寂,她撐起自己時,從下肢傳來沉重的軟弱,她起不來,她被拽向更寂寞的黑暗中。好像墜入無量地獄,四周鬼魅森森,她努力地前傾身體,什么也看不見,只有一片黑暗,只有一片寂靜的,不斷下墜的黑暗……
她忽然聽見砰的一聲,在那之前,急促的幾道腳步聲。
不是自己,她睜開眼,人在半截樓梯上,在滌綸混紡的外衫里裹著,抬起頭,寧玨半跪在樓梯上,托起她,她上身枕在寧玨懷里,胳膊盲目地越過寧玨后背,抓亂了幾縷頭發(fā)。
下半截……無關(guān)緊要地磕磕碰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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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喊我來,就是表演空中飛人?”寧玨言語刻薄。
謝一塵自欺欺人地閉眼,失去辯解能力。
“你不想見人就直說,在我面前要死要活做什么,我不是你對象,我還比你小。”寧玨更是毫不給面子,托起她送上輪椅,扎緊一向被謝一塵忽視的安全帶,把人送入電梯。
卻直接登了頂樓,四層天臺,電梯門一開,穿過一條水泥小道,就是一片空曠的帶著積水的平臺。
散亂地扔著一些舊花盆和干枯的花,似乎很久沒有打理過,謝一塵被推上頂樓邊緣,寧玨動作并不溫柔,像是鏟起了一鐵鍬沙,急著拋向什么地方。
結(jié)局是拋向空中。
寧玨把安全帶解開,推她到天臺邊緣,她略有不慎就要跌下去,零落成泥,塵歸塵,土歸土。
謝一塵注視樓下。
寧玨倒是開始扯閑篇:“蘇聯(lián)都沒了,人們不也是活,什么主義,什么理想,最后怎么不都是有錢人活著,沒錢的人就去死。你有錢,還有人做家務(wù),睡席夢思,我沒有錢,我睡硬紙板,我都沒想過死,你怎么天天尋死?我理解不了,你給我演示演示,什么夢想理想的,你既然完成不了了,那你殉道去�!�
謝一塵從未聽過有人這樣勸解她,能夠直接將生的愿望化作泡影。寧玨的勸法透著一股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思想,但言語難聽,仿佛是要用激將法直接把她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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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寧玨說什么,無關(guān)緊要。
她腦子里只剩下接下來的日子。
周三,那些人要來假惺惺地看望她。
周六,她要去見證李娟娟白蛇的生,見證謝一塵白蛇的死。
她不甘心。
下半生都是廢人,與其這樣……死又怎么樣?
殉道?這個詞真是好。
她再次望向腳底,懸空一半,三樓之下一片細弱的花壇,一片草坪,她或許摔在花壇上,或許摔在草坪上,或許一半一半,身首分離。
雙手從手推圈挪到扶手,然后她輕盈地抬臂,拽動雙腳,從腳踏板往前挪,一寸一寸,腳尖提前踏在空中懸浮……
身體忽然倒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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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玨把輪椅踩倒,往后仰去,她失去重心,跌在靠背,目光失去焦距,她被挪走了。
“我不是逼你死�!睂帿k聲音比先前軟弱,似乎嘆了氣,語調(diào)缺乏鏗鏘的力道。
謝一塵:“活著也沒有指望�!�
“為什么一定要跳舞呢?你姨媽不是說什么當(dāng)工程師還是怎么……換一個不用腿的行業(yè)建設(shè)社會主義,你又很小,今年才十九�!睂帿k終于徹底軟弱下來。
讓寧玨服氣,就像街頭打架比拼誰狠,誰能往自己腦袋上多掄一塊磚。謝一塵尋死留在嘴邊,寧玨冷嘲熱諷,謝一塵動了真格地去死,就像往自己的腦袋上掄下一塊花崗巖,鮮血淋漓,豁出一切的決絕。
就和她莫名其妙選擇下車逃走是一樣的,是心里有明燈。
于是寧玨不認可也尊重她了。
“我不是想跳舞。”謝一塵聲音如風(fēng)消逝,寧玨將她推離危險地帶,回頭望了一眼那些枯干的毫無用處的花兒。
“我只是想跳白娘子,就是這一版,我姨媽編舞的這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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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一塵吐出這句,忽然察覺到寧玨的動作停了。
寧玨似乎想說什么,最終什么都沒有,停了片刻就推著她下去了。
“你是不是想對我說什么?”謝一塵說。
寧玨說:“沒什么�!�
謝一塵失去寧玨給她的去死的機會,神情垮塌,好像抽走脊梁,面色灰敗,勉強繃著自己坐在此處,免得魂游天外。
“我愿意去殺了那個司機換你兩條腿變回來。但這是不能的。”寧玨忽然說。
這是……什么話?
“冤有頭,債有主,你死了是殉道,對我不是好事。我每個月好不容易有七百塊入賬,你死了,我連肉也吃不上,我寧愿你好好過,好死不如賴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