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那天的空氣還算不錯,天氣明朗,太陽底下有五六個青年,這個時節(jié)了仍然赤著膀子,蹲在診所對面打撲克,把撲克抽在水泥地上,聲音洪亮,好像在抽人耳光。
寧玨繞過他們,買了一雙厚襪子送給女人,女人在床上躺著,仍然看著別人的孩子望眼欲穿,望得她自己憂傷起來,轉(zhuǎn)過臉?biāo)X,寧玨把襪子放在床頭,好像她是圣誕老人。
“和人家說好了,做保姆,一個月七百塊,包吃包住,我說我不住,晚上還回來。我去試幾天,你自己呆在這里不要找事�!睂帿k叮囑,有點兒不耐煩,四周的孩子嘰嘰喳喳地叫喊,有個女孩子安靜蜷縮在母親懷里偷偷看她,寧玨生得很好看,很受小孩子喜歡。
寧玨回頭,小女孩害羞地別過眼去。
女人立即像是看見了什么似的,從兜里抓出糖,請寧玨遞給那小孩。
寧玨就遞過去,小孩害羞地伸手,她媽媽笑瞇瞇地客氣,說不拿,我們不拿,乖,說謝謝姐姐……
女人著急地幫腔:“拿著,拿著給孩子吃……”
年輕母親的笑容消失了,背過身,抓著小女孩顫顫伸出來的手,輕輕拍幾下以示懲戒:“不許拿!”
寧玨自在地剝開糖放在嘴里:“那我走了,你吃飯時喊王大,多出來的錢你掏。”
也沒有等回應(yīng),她轉(zhuǎn)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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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喜歡孩子,但是自己似乎因為某種原因不能生,因此看著別人的孩子饞,像是餓久了,兩眼冒光。寧玨打聽過了,說似乎可以做試管嬰兒,但是女人做的那種事……那種事,找不到什么體面的能和她生孩子的男人。
寧玨依舊走在路上。
她在想謝家,她可以立即到崗,就是推脫了,她留給自己幾天,晃蕩在街上,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好像是給自己緩沖,怕突然換個生活環(huán)境,立即把自己忘了。
她在街頭從北到南,用腳步量過每個垃圾桶之間的直線距離,停下來的時候,她又給自己算了一卦,對老頭說的是算事業(yè),老頭說,飛黃騰達。
不管老頭是不是慣例忽悠,寧玨都為自己的飛黃騰達付出了五塊錢。然后她結(jié)束了自己在街頭溜達的時間,第二天到謝家報道。
謝女士不在,家里的事慣常由張秘書負(fù)責(zé),但他也不經(jīng)常出現(xiàn)。用一部電話和他交流,電話就在一樓,和二樓的另一部接通。
除了樓上的謝一塵,家里多出一個做飯收拾的阿姨,勤勤懇懇,長相就像寧玨小時候所見的村里犁地勤懇的婦人。她想和阿姨說說話,發(fā)現(xiàn)她聽不懂對方講話,對方似乎聽得懂她部分的話,但寧玨看不出自己說什么話對方能夠聽懂,兩人沒什么交流余地。
寧玨立即后悔了,她忽然感到自己被困在了這座大房子里,謝女士不在,她在這里有什么意義?
她決定立即就走,沒有簽合同是她的明智,她早知道自己會往后退卻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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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走到一樓玄關(guān),樓上忽然發(fā)出砰一聲巨響,像是什么大件物品忽然砸倒在地。
寧玨上樓,四處看看,最后推開謝一塵的門,看見她跌在地上,輪椅四腳朝天。
謝一塵抬起胳膊擋住臉,自欺欺人地?fù)踔�,寧玨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看地上沒有碎玻璃,沒有尖銳物品,謝一塵還能動彈。
于是她就在原地站著看,外頭的光打進來,寧玨的影子拉長,和謝一塵的臉重合。她半晌不動,謝一塵終于移開胳膊:“你不扶我一下嗎?”
“我不想在你家做事了,所以我不扶�!睂帿k抱著胳膊,眼神冷冷淡淡,說出來的話也不像人話。
謝一塵跌在地上的姿勢不太好自己爬起來,因為似乎是從床上挪到輪椅上發(fā)生的問題,一條腿還搭在床上,另一條跌在地上,被跌倒的輪椅別住了,而輪椅有一條輪子卡在床底,謝一塵的雙手夠不到,所以她幾乎是被困在地上了。
“那你不走嗎?”謝一塵呼出一口濁氣,雙臂交叉在自己腹前,好像某個舞蹈動作的起手式。
“我聽說,我罵完你之后,你就起來吃飯了,所以我來做好事,來罵你一頓,今天你吃飯,這樣我交代得過去�!睂帿k似乎看不見謝一塵躺在地上的狼狽樣子,左右打量謝一塵的房間,她的房間似乎是貼過許多東西,現(xiàn)在被粗暴地扯去了,墻上留著一些膠帶紙的舊印,木質(zhì)鐵質(zhì)家具外都裹了一層泡沫,似乎是怕她碰到。
“你看我起得來嗎?你看我現(xiàn)在還吃得下去嗎?”謝一塵也沒有看她,她所在的地方,非得用力地把頭仰起,頸項弓起,才能看見個倒立的寧玨,她不費力,能夠到的只有寧玨的影子。
“這不是我的事,”寧玨還是不打算扶她,“你要是不自己爬起來,我就走了,不和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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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不起來�!敝x一塵終于嘆息。
寧玨說:“你連上輪椅都困難,還怕人說你廢人�!�
“輪椅卡住了�!敝x一塵自暴自棄地坦承自己的困境。
“辦法總比困難多�!�
寧玨說的風(fēng)涼話一籮筐,就是沒有伸出手的意思。她不想伸手,是因為她今天穿了件蝴蝶衫,要是伸手去撈謝一塵,袖子就會被輪椅磕到灰。而且謝一塵并沒有請求她來幫她,只是拐彎抹角地說些寧玨不愛聽的話。
謝一塵伸出手,試著夠到輪椅一角,身體被牽動地扭曲起來,寧玨忽然說:“我看你兩條腿沒什么問題,要是斷了話,傷筋動骨一百天,不應(yīng)該把你扔回家里不聞不問的�!�
“出去�!敝x一塵終于發(fā)出了一條明確的指令。
寧玨微笑:“好的�!�
她出去,把門帶上,讓謝一塵一個人在房間里擺出各種丟人的姿勢嘗試把自己解開,然后她下樓,被叫做淑姨的女人坐在餐廳的凳子一角,捧著舊報紙費力地讀,但每個字寧玨都聽不懂。
淑姨張嘴哇啦哇啦地問候了她幾聲,她聽不懂,然后對方費力地轉(zhuǎn)成蹩腳的普通話,寧玨終于聽懂了幾句,是問她說,是不是要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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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玨哦了一聲:“是,是要吃飯了�!�
淑姨一指樓上:“她……也?”
“她也吃�!睂帿k擅自決定,然后雙手搭在桌上,安靜地等待,白色長桌上沒什么人,她坐在長邊中間,好像在演繹獨自一人的最后的晚餐。
樓上終于發(fā)出幾聲更加劇烈的哐當(dāng)聲響,在寧玨耳朵里,簡直像是謝一塵在拆輪椅泄憤。當(dāng)然謝一塵拆不動,沒有工具,也沒有本事,更沒有必要。淑姨從廚房探出來,非常關(guān)切地指著上頭,寧玨撐臉,擺擺手:“不要緊�!�
照這樣照顧下去,謝一塵恐怕要死在她手里。
聲音平靜下來后,寧玨嗅到了雞肉的香氣,她上樓去,再次毫無征兆地推開門,謝一塵還是像剛才一樣躺在地上,只是雙手?jǐn)傞_,手心發(fā)紅。
寧玨說:“是不是做不到?”
謝一塵沒說話,眼睛緊閉。
“如果你要我扶你,就直說要我扶你。如果你覺得我很好,想讓我照顧你,就直接對我說,不用特意讓我來當(dāng)保姆,我也會常來看你——”
她還要繼續(xù)說,謝一塵打斷了她的話:“我以為你討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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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么討厭你�!�
“你走之后,我想了很長時間,我意識到,是因為我很不歡迎你,你才決定走的�!敝x一塵再一次把胳膊搭在眼上。
寧玨說:“嗯?什么?不是啊,我想走就走了,不至于和你置氣,保姆嘛,是警察太熱心……”
“不是這個,我是說,在蓮花縣的時候。你那時候很小。”
是……那時候的事?謝一塵想起來了?
也是,那時候謝一塵應(yīng)該已經(jīng)九歲了,記事一定比她清楚。
但為什么記起來的是謝一塵?卻不是謝女士?
雞皮疙瘩細(xì)密地躥起來,寧玨想要扭頭走人,但有什么東西扎在腳下,定住乾坤,這方圓之間規(guī)定一條原則,此時此刻,她要和謝一塵追憶往昔,對峙細(xì)節(jié),探討她當(dāng)初為什么離開。
“我那時候很不懂事,因為母親去世沒多久,姨媽來領(lǐng)養(yǎng)我,路上忽然又領(lǐng)養(yǎng)了另一個孩子,我看見你,下意識地覺得,你會把姨媽的愛都搶走,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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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覺不錯�!睂帿k的確是打算蠻橫地把謝女士的愛都搶走的,可惜遇到了謝一塵。
她忽然覺得慚愧。
“我就對你態(tài)度很不好,故意兇巴巴的,”謝一塵嘆了一口氣,“我的背很涼,可以扶我一下嗎?我真的努力過了�!�
寧玨把人從扶起來,放在床畔,謝一塵坐下,雙手無意識地掐著雙腿,繼續(xù)話題:“然后你走了,我一直在想你,沒想到,最后會是你救了我。”
“這就是命嘛。”
“所以我……本來是,很消沉,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辦法接受事實。但是為著你的緣故,我想,表現(xiàn)得輕松一點……不想給你添麻煩,沒想到他們就,直接把你雇了過來。”
謝一塵還要再說什么,寧玨忽然抓起她的手:“別再掐了�!�
謝一塵恍然回神:“啊……”
寧玨把謝一塵推倒在床上,扯下她的睡褲,兩條腿上被掐出新舊交替的黑紫色淤青,還有些淡淡的青色,似乎是之前掐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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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一塵激烈地反抗:“你——”
寧玨搖頭:“看開一點,都是命�!�
如果寧玨不看開一點,她早早地一頭碰死了,她的人生際遇奇異,自己作死,走到了一個不體面的光景中,但她漸漸看開了,她做事都信命,全身上下一個符也不掛,但符和命運的圖騰就在她心里用心頭血畫成。
她的手壓在淤青上,略微按了一下,謝一塵聲音低沉:“我感覺不到�!�
謝一塵別過眼,雙臂托起自己,上身肌肉勻稱,線條流暢,柔軟的棉布緊貼著后背,沾上了薄薄一層汗。
她垂著頭,用力地托起自己,先是毫無知覺磕磕絆絆的腰,再是自己的軀干,她把自己挪到了輪椅上,終于平視寧玨:“我可以照顧自己,你想走的話……就走吧�!�
“我要走,早就走了�?上翌A(yù)先拿了七百塊。要干滿一個月�!�
寧玨扶著輪椅:“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