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女士
手術(shù)后，女人得在診所住幾天。
那些來輸液打針拔罐配藥的女人來來往往，大都抱著孩子，孩子啼哭起來的時候，女人就格外愛憐地要伸出手去捏捏小臉。
但孩子的母親往往就把臉扭回，讓孩子遠離她的臟手，這樣下來，一個下午，她都沒捏到一個孩子，心有戚戚然地躺著，手指頭亂擺，數(shù)算著自己還剩幾天離開。
王大兜里揣著圓球的水果糖，上下學(xué)的小孩來吃糖丸，吃了轉(zhuǎn)頭過來撒謊說丟了，要再拿一個，他就給他們水果糖，他們知道不是糖丸，但多吃一顆糖沒什么不好，歡天喜地地走了。
女人躺在那里看孩子們吵鬧，羨慕得傷口隱隱作痛。她看那些兇巴巴的母親們，看孩子們被母親們罵，眼神都變得暗淡，好像自己空懷一大把慈愛的糖果，卻無處去撒。
寧玨一打簾子走進來，女人笑瞇瞇的，把一下午過剩的慈愛拋在寧玨身上：“來啦？警察喊你怎么說？”
“說謝家要給我些幫助�！睂帿k長話短說，拖著凳子坐下來，遞過去一缸子稀飯。
“還是保姆的事？”
“你躺著吧�！睂帿k興致缺缺，感情稀少，把凳子拖走離開了。
謝家的確說了保姆的事，謝家真是有錢，一個月就有七百元，包吃包住，還另外雇了掃地做飯的阿姨，基本是用這筆錢養(yǎng)了個專門照顧謝一塵的閑人——但她這位閑人前不久才把謝一塵罵了一頓，張秘書旁聽，不知道為什么還能做出這個決定。
一屋子民警熱切地勸她快答應(yīng)了吧，謝家那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地方，她去那里熏陶，說不定會被哪個大人物看中，從此平步青云——當然這些都是扯淡，最要緊的是解決她的就業(yè)，謝女士聽說她是無業(yè)游民，痛惜她大好的青春揮霍在街頭，到時候不知道被哪個野小子撿走——這也是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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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要緊的是，寧玨有時候會去偷東西，或者勒索路人，或者詐騙男人，盡干些沒品的事，新來的小警察不知道寧玨本質(zhì)是惡，只以為自己在幫助寧玨，勸得格外用心：“七百塊錢，現(xiàn)在坐辦公室的還沒有七百呢，我都沒有，要是人家收男的，我立即報名去�！�
寧玨老僧入定，誰來勸她也不松口，直到張秘書來。
張秘書這次是專程來的：“你要是不接受這個幫助，這樣，我給你一打現(xiàn)金，好說歹說你要收，你是謝家的救命恩人，對恩人不管不顧，說出去要被人們笑話的�！�
寧玨歪著腦袋：“要是讓我知道了從車底下?lián)迫顺鰜磉�有這好處，我伺候你們謝小姐的時候就把她推到樓下再撿起來……”
她不想去。去了是干什么？她心里亂亂的，搓著手指頭，快要搓下一層皮，指尖紅紅，張秘書說：“我知道你不干這樣的事，你要是憋著壞，怎么會說出來？別人看不出來，我看出來你是個好人。”
“大街上好人那么多，你走吧，到時候我就說你們幫過我了，不會損了你們的名聲。”
“其實是謝女士要見你。”
寧玨細細的手指在暗處攪在一起，為了避免張秘書窺見她的心事。謝女士認出她了？還是說，只是客套地見見她？她怕什么？她做決定是坦然的，至今也不后悔的，怎么現(xiàn)在理虧？
一念之間，她抬頭看張秘書，這張客客氣氣的三十歲男人的臉笑得溫和克制，然后她嗯了一聲：“那行吧，不過我不收你們東西�！�
她是用很長一段思想活動來推斷出自己是個什么人的。但是自己說的不準，她只知道自己是個怪人，因為擔(dān)心自己不是人家最愛的孩子，她就落荒而逃，怕學(xué)了舞蹈，就成了謝女士的影子，被她成就著，一舉一動也被提著線，沒有別的選項——可現(xiàn)在又很想去見見，見見此生唯一一個最貼近她母親的人，險些就成了她媽媽了，盡管相處不過幾個小時，但她對自己被選中這件事耿耿于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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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愛恨嗔癡，她四顧茫然，又癡又恨又要超脫，心緒擰攪，十五歲的肉體，十五歲的靈魂，早慧也早不出上下五千年，她還是茫然，索性走一步算一步，橫下一條心，坦然亮出自己的怪異，等著謝女士批判。
謝女士就坐在那張巨大的油畫底下，自己的青春和現(xiàn)在的衰老對照——但他媽的，現(xiàn)在哪里算是衰老？駐顏有術(shù)，表情優(yōu)雅，最多不過幾條皺紋，就像從電視劇里走出來，全身珠光寶氣，和當初一樣。當初謝女士在孤兒院身穿的大衣價值五百馬克，現(xiàn)在一個鐲子價值就不可計數(shù)。
寧玨在對面坐下，謝女士并沒有認出她，只是非常認真地握著她的手，很親昵地感謝：“謝謝你見義勇為，救了我們家一塵。”
“我們家”這三個字給寧玨吃了一記定心藥，那么最重要的當然是謝一塵，寧玨當初的決定是對的。
“不客氣，我聽說你們要答謝我，我才來的，不用麻煩。既然謝謝說完了，我就走了�！睂帿k要把自己的手從謝女士溫?zé)峒毮伒碾p手中拎出來。
“你一個女孩子，也沒有家人，靠什么謀生？”謝女士再次抓緊她。
嘴邊的“不勞你關(guān)心”忽然就說不出口了，寧玨想起自己扔在謝女士車上的死耗子，此時她是那只死耗子，被自己拋在謝女士的車上，她說不出拒絕。
“我知道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很要強，但是一塵說她那天對你印象深刻，她很喜歡你……這是她出事以來，第一次，態(tài)度比較積極，就當是幫我們，好么？”謝女士言辭懇切。
但寧玨聽明白了，是謝一塵的意思，謝女士本身，并不在意她留或者不留。
也根本沒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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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玨心情忽然平靜下來，腦子里的天平左右晃動，為數(shù)不多的砝碼堆疊起來，命里有刻度，指針在各種刻度上搖搖欲墜。忽然天平定下來，定在七百塊上。
“七百塊？”她確認。
“對的，包吃包住�！�
“我不在這兒住，我也不會伺候人，我試試，不好我就滾蛋。”
謝女士被她的語氣嗆了一下，寧玨也意識到自己忽然說話不夠輕柔，笑著補充：“我怕我做不好。”
謝女士臉上多云轉(zhuǎn)晴，連聲答應(yīng)著，張秘書適時走過來，拿出擬定好的合同。
合同？寧玨忽然想起什么賣身契……楊白勞？她腦子里紛亂復(fù)雜，皺著眉頭：“我不喜歡這個，給不給錢，你們良心說了算，我要是做了壞事，派出所不是離得很近嗎？”
“好，之后這些事，你和張秘書聊，你們商量一下怎么做�！敝x女士看塵埃落定，她一攏裙擺站起來，人已經(jīng)走出去了。
寧玨回頭看張秘書：“我過兩天再來，這兩天我朋友病了�！�
“你什么時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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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禮拜。”
“我預(yù)支給你這月的工資。”張秘書主動提起，寧玨收了錢，笑了笑：“那天你看見我罵謝小姐了，怎么還讓我來照顧人？”
“你不是來照顧她的，你是來刺激她�！�
“嘖，什么意思？你看謝小姐不爽，巴不得她早死？”
“不是，她一直躲在房間，我們又不敢說重話。你是恩人，你那天說完重話，她聽得進去。你那天走了，她出來吃飯了，這是出事以來頭一遭�！�
“哦，就是罵得她出來吃飯，我懂了�！睂帿k抽象理解，張秘書哭笑不得，但一轉(zhuǎn)眼意識到寧玨在開玩笑，寧玨細細弱弱的，生得像一朵裊娜的白花，人不知道她在街頭在流浪的日子里到底是被誰呵護，長出這么細嫩的樣子。
她眼底有憂郁，但神情卻是明朗的，整體來看，就是十五六歲女孩常有的表情，一點兒也不特別。
張秘書忽然說：“你要上樓先看看她么？”
“早晚都要看，改天�！睂帿k擰緊扣子把錢裝好，沖樓上看了一眼，表情并不很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