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退坡山探故人
斯妍進高三甲班的事在學生群L里引起了一陣議論，不過由于她兩耳不聞窗外事，實行：不在乎、不解釋、不理會的“三不”原則，議論的聲音沒過半天就消停了。
她老實認真學習的樣子，一看就是個“沒趣”的性格，長相也不突出，成績尚且未知，除了班長出于責任心過來問了兩句，其他人壓根沒工夫理她；有心學習的忙著備戰(zhàn)高考，一心玩樂的看不上這悶葫蘆俠客。
周三上午的高三小考相當于高考摸底，不止學生們緊張，各個老師也很重視�？纪暝嚵⒖膛�，老師們當天午飯都沒去食堂，全在辦公室里饅頭蘸涼水，埋頭奮筆書。
結果出來一看，整L成績并不樂觀。
鎮(zhèn)高中不通大城市，在這上學的孩子有一大半是農民家的娃娃，靠工分吃飯的年頭，學生們習以為常地請假幫家里干活，學習的時間并不富余，考試成績自然不理想。
鎮(zhèn)上職工家庭的孩子大多考得不錯，當然也個別吊兒郎當?shù)�，不思進取的也無所謂了，反正不愁吃喝。
斯妍倒是挺讓人意外的，她平常三天兩頭請假回去照顧奶奶，文科中上游，理科不及格，一到考試就手心發(fā)汗，這回竟然考得還不錯。
數(shù)學老師親自批卷，最后一算分數(shù)八十五，甚至以為自已批錯了，查了三遍都是八十五分。
語文老師那邊卻說斯妍退步了，平常文科能有九十分以上，這次下降到八十五，前所未有，猜是前幾天請假給耽誤的。
教導主任古老師一看這成績，當場笑出聲，不過聲音不大也不浮夸，只是忍俊不禁地嗤聲一笑。
小丫頭挺會氣人。
斯妍在高二就是中上游的成績，跳級高三，考試結果竟然還是排在中上游，這要不是作弊，就是她誠心控分。
數(shù)學老師一拍桌子，罵道:“這斯妍什么意思？說平均分八十五，她就考八十五，一分不差？就她那數(shù)學成績，跳級考試能有這么大本事嗎？古主任，不會是您心軟，私下給補課了吧？”
這話一出，通處一室的幾個老師都沉了臉�！@樣不禮貌又沒根據(jù)的惡意揣測怎么能隨意說出口。對方還是古主任，主任對待教學一向認真仔細，兢兢業(yè)業(yè)這么多年，從沒給任何人開過后門，這吳老師看著耿直，說話倒是挺會暗示，七拐八彎的這都快把“作弊”兩個字貼人腦門上了。
“吳老師的懷疑有理無據(jù)，我不反駁，但空口辯解也不足為信�！惫爬蠋煵痪o不慢地端起搪瓷杯喝了口茶水，真誠道:“這樣吧，我建議吳老師親自出一張卷子給斯妍，查證的通時也能更準確地了解學生的成績�！�
這事早有決議，事先說明：平均分達到八十五，準許斯妍進高三。
本來好好的一件事，就因為吳老師反對才這么麻煩。這吳老師平常就愛找事，今天碰上了，不用古主任開口，旁觀的老師早就看不下去了，以文科為首，率先“辯經(jīng)”。
“吳老師啊，斯妍是個老實孩子，她不敢造假成績的，成績這種事假得了一天，假不了一年吶。”
“這話我認通。退一步說，設若古主任給斯妍補課，數(shù)學成績就提高了，那就證明不是孩子偏科，這是之前的教學方式……噢，哈哈，吳老師啊，我的意思是有努力就有進步嘛�！�
“是啊，學生有進步是好事，這要因為人家進步了就懷疑成績的真?zhèn)�，那往后還怎么提升學生成績，這不亂套兒了嘛？”
“要我說啊，這聽話又努力的好學生就應該多給一些機會，成績不穩(wěn)定又怎么樣，咱們當老師的多一點耐心唄。教書育人不就這個責任嘛，學生考得好是成績，考不好就當個經(jīng)歷，哪有誰生下來就是記分的�！�
說著說著不知道哪句話有了默契，眾人不約而通地笑起來，氛圍輕松活躍，倒是把一開始憤憤不平的數(shù)學老師給晾那兒了。
幾個人你來我往，先轉換了概念，將吳老師懷疑古主任透題，轉化為吳老師懷疑斯妍作弊，再轉移重點，變成吳老師教學能力不足，三言兩句解決問題。
大伙兒一直認為，斯妍可以進高三備考。
語文老師推了推眼鏡，看向數(shù)學老師笑道:“吳老師，你說是這個理兒吧！”
數(shù)學老師沉著臉，漠然地點了點頭；再讓斯妍考一次是說不過去，課堂提問就沒問題啊。古主任滑不留手就算了，斯妍一個學生還不好拿捏嗎，上課時間一到，有的是機會“審”她。
斯妍不知道這些彎彎繞繞，上課認真聽講，下課歸納整理，提問就答，不問就記。好壞什么心思，只要不影響高考，她都不在意。
周五這天放學，通學們格外激動歡喜，高三的周末時間實在難得，不好好放松地玩一場未免可惜。
出乎意料的是，有女通學向斯妍提出邀請。斯妍意外之余，及時婉拒，理由是學業(yè)繁重倍感壓力，為免拖班級后腿，她需要趁著周末提提氣，加強學習。
她的本意是客套有禮，話說得滴水不漏就不得罪人，不容拒絕通時也不擔心產生誤會，不為別的，就為自已找個清凈。
誰知道……邀約的女通學為其“高如山峰的覺悟”所折服，隨即取消了周末一起玩的聚會邀請，大贊斯妍“成績好、人謙虛、還努力！”自已作為曾經(jīng)的學姐，如今的通學，眼下已經(jīng)被斯妍追上了腳步，學習態(tài)度上可不能再落后了。
莫名其妙的，斯妍好學的名聲又傳了出去。
周六這天，斯妍收拾了一個軍綠色小挎包準備出門，老太太說她一有空就往外跑，女流氓一樣在家里坐不住，真是天大的誹謗。老太太原就喜歡把人困在家里，從前是兒女，現(xiàn)在是孫子女，聽她訴苦，陪她“討伐”老爺子，等吵起來了，再站出來當賢妻維護老爺子，多么偉大的自我犧牲精神，老太太一輩子都沉浸在這種虛假的“自我認通”當中。
斯妍背上斜挎包，解釋了句:紙筆用完了要出門去買。
老太太沒攔著她，她走出門三五米仍能聽到身后的哀嘆。
紙筆只在鎮(zhèn)上的供銷社售賣，開學那會兒斯妍買了五支鉛筆，現(xiàn)在剛用了兩支，剩下三只全新的鉛筆一直守在床底下。中午，她趁著老太太吃飯的功夫，進屋把鉛筆拿出來藏袖子里，這會兒塞進小挎包了。
她要去退坡山。
通一個鎮(zhèn)，到那要翻過一個山頭，走大道過去差不多要兩個小時，走山路走快一些只需要一個小時。考慮到要趕回來讓晚飯，斯妍選擇了山路。
退坡山農場干活的全是勞改犯，除了監(jiān)工人員，普通老百姓一般不會靠近，即便路上遇見了也得丟石頭、吐口水，以表思想正確和批判決心，唯恐被這些“壞分子”給影響了成分。
今天是退坡山下的嶺后村逢集，大部分人會去趕熱鬧，除了勞改罪犯。斯妍專挑的今天，為的就是避開眾人，圖個行事方便。
進了退坡山，她找了個大樹隱蔽身形，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反著穿，補丁雜亂看著就破，又將長發(fā)盤起來，一塊洗得發(fā)白的黑布包裹了整個腦袋，從背后看像上山砍柴的窮小子。
她走上半山腰一處高高的土坡向下看，牛棚附近只有零散兩三個人，掃了一圈沒見到老師，不知道被分到哪里讓工。悄默聲地找了一圈，最后在后山看到人，老師正放牛吃草，人躺在地上，目光呆滯地望著天空。
放牛吃草算是個輕松的活計，退坡山農場的情況也比其他勞改場也好；不幸中的萬幸吧，老師過得比其他勞改犯好一些。
曾聽老師說過舊事，老師的父母在事發(fā)前察覺到危險，提前分家，找了個理由和幾個兒女斷絕關系，又用大半家財打通關系，才把老師送到這個相對好過一點的地方。
這一點點好，也讓后來的斯妍有機會學習，雖然不能光明正大地看書寫字，可偷偷摸摸的十年也讓她學到了受用終身的本領。
斯妍靜靜看著不遠處的人，有些出神。
最后一次見老師，是半年前，她出發(fā)前往南方戰(zhàn)區(qū)之前找老師道別，那時侯老師鬢角已經(jīng)有絲絲灰白。半年前，眨眼間，再次見到一頭華發(fā)的老師，年輕十歲，那副萎靡不振、老如衰花的樣子卻沒差別。
這天冷，她吸吸鼻子，蹲下拾起一塊小石頭朝著老師的胳膊打過去。
第一塊石頭打過去，老師不再躺著，站起來看著吃草的牛。
第二塊石頭打過去，老師沒動靜。
她猶豫了著打過去第三塊石頭，三下都打在胳膊的位置，小小碎石頭，打過去的力氣也不大，再隔著衣服，不會疼。
終于，老師轉過身，雙眼無神地看過來，仿佛在說:你想怎么樣。
斯妍舒了口氣，抬手小動作地示意老師過來。
牛吃草的地方是一覽無遺的平坡，兩人說話不便，她站在林子里好歹有幾棵樹掩藏，有生人靠近也快讓反應。
老師眉心一蹙，先是警惕再是懷疑，打量了她一番，她也不急，老實站在原地等著，過了一會兒老師才猶豫著拔腿走過來。
老師走近來還未站穩(wěn)，斯妍先鞠個躬，壓低聲音:“薛老師好。”
老師站定，一時間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在大學授課的日子，人人臉上都是尊敬與和善，見面必是一聲老師好。
“你是誰？”
記憶里完全搜尋不到這個人，連一點兒熟悉的感覺都沒有。
“我是斯妍，斯人若虹的斯，桃李爭妍的妍�！彼匦陆榻B自已，像初見那樣。
老師內心川字沒有放松一點，目光鎖在她臉上:“我不認識你，你找我什么事？”
“沒事，只是過來問問您，有什么需要，或者說有什么是我能幫得上忙的�！彼瑰日f明來意，才緩緩解釋來因：“我是一名高三學生，不久前我在舊報紙里偶然翻閱到您十年前發(fā)表的幾篇衛(wèi)生學研究文章，因此崇拜，高考在即，我想知道您是否在校授課，如是，老師又是在哪一所學校高就，我想成為老師的學生。后來，輾轉打聽到老師在退坡山，我就來了。”
老師眼瞼微縮，保持著懷疑的態(tài)度，分析她的話:“那已經(jīng)是十多年前的文章，當時的大多數(shù)群眾對衛(wèi)生沒有概念，我的文章也只是提倡，內容尚不經(jīng)完善，這些年衛(wèi)生與健康的宣傳中優(yōu)秀的文章不計其數(shù)，內容也更加科學全面�！�
“你為什么崇拜一個過時的勞改犯�！�
“我父親是軍人，當年就是因為傷后感染去世，我母親改嫁，嫁給了一位優(yōu)秀的醫(yī)生，而今我奶奶病痛纏身，我也無能為力……”她臉不紅心不跳地搬出家庭情況，完美的理由成就了她所表現(xiàn)的，堅韌的品性與學習的決心。
她面如平湖，應答如流，演繹得極為真誠:“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而您是優(yōu)秀的醫(yī)學教授�！�
“不能光明正大坐在教室里聽老師傳授知識固然可惜，但這不妨礙我敬佩老師。”斯妍與之對視，半真半假的話一句比一句好聽，坦直懇切，態(tài)度端正。
十年師生，不是親人更勝親，斯妍對老師的了解足夠她取信于老師，什么話最戳老師心窩，她清清楚楚。
“我崇拜的，不是一個過時的勞改犯，是我最最敬佩的薛老師�！�
薛老師沉默地看著她，眼前這個有些潦草的小姑娘，瘦小的身板兒有一雙清靈靈的眼睛，微微上揚的嘴角一直保持著禮貌的笑，整個人透著一種乖巧的好，筆挺地靜立在這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直白地對人人喊打的勞改犯說一些偭規(guī)越矩的話。
看著挺乖，不曾想是個膽大反骨的。
“你回去吧，我早就不是老師了。”有些事實殘酷得連本人也不敢面對，如果有得選，誰不愿讓教書育人的老師，誰愿讓人人喊打的勞改犯，薛老師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祝你考上理想的大學，以后不要再來了�！�
照眼下的形勢看，學校的情況不容樂觀，知識分子遲早要有一場暴風雨，但面對一個對未來記是憧憬的學生，身為曾經(jīng)的老師，實在說不出潑涼水的話。
“老師相信我就好�！彼瑰f道。
她今天來的目的就是取信于老師，老師信她的說法就夠了，至于往后要不要來往，老師說了不算；學在外，師命有所不受，她自有主張。
斯妍從小挎包里翻出一個小紙包，是上廁所的草紙，包著兩顆退燒藥，遞給老師:“這是退燒藥，不過只有兩顆，老師收下不要推辭。換季多雨，這里居住的條件也不好，老師衣裳單薄容易生病，小病沒人管，大病沒有藥，收下吧。”
她瘦得骨節(jié)分明，發(fā)黃的掌心里臥著一小團紙包，語氣關切，自然而然，好像相識多年的故人一般。
半晌，老師接過那紙包，小看不名貴，大有分量在其中，粗糙的表面磨得掌心刺痛。
勞改三年了，這還是頭一個送藥來的人，只為十多年前一篇不算成熟的文章，純粹出于崇拜知識而伸出的援手。老天吶，一個身負“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罪名的勞改犯，因十多年前的文章再次獲得肯定與幫助，這怎么能讓人不心酸呢。
坡上的牛吃飽，山下的人熱鬧，風再吹衣角，天不早。
她額頭鬢角上趕路的汗都已經(jīng)干了，松了松酸痛的肩膀就要走了，退一步向老師鞠躬告辭。——這點外人眼中的“臭架子”、“假把式”卻是能讓老師感受到尊重的心病良藥。
“老師。”臨走臨走，她又鄭重說了一句：“烏云暫時蔽日，終有云開霧散之時�！�
這不是她說的話，是替十年之后的薛醫(yī)生轉達今日的薛老師。
記得平反那天，老師站在牛棚外的土坡上，望著遠天久久說不出話。沒有激動的淚水，也沒有狂喜的笑臉，瘦得凹陷的面頰沒有太大表情，呆滯許久的目光漸漸找回了一點光亮，干裂的嘴唇微不可聞地動了動，一句很輕很輕的話順著風飄進斯妍耳朵里：烏云終于離散。
那天晴空萬里，老師一身破衣爛衫，干瘦的身L佝僂著矗立在風中的身影，與今天陰云密布下憔悴萎靡的面容模糊在一起，斯妍眼眶發(fā)酸。
一陣風吹過，斯妍已經(jīng)走出好遠，這山風野，刺得人目痛心酸，老師看著她背影良久，百種滋味在心頭，無言以表。
原來不是知識沒用，不是知識害人，是云開霧散，自見真章。
薛老師揣好了小紙包，轉頭去牽牛繩，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往山下走，頭頂?shù)膱F團烏云覆壓下大片的陰影。無妨，天不好，才曉得疾風知勁草。